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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传:烟消云散_高阳【完结】(55)

  “饭不吃了。”周少棠灵机一动,故意吓他一吓,“说实话,我们到你这里来,已经有人在钉梢了,还是早点走的好。”

  这一下,不但唐子韶吃惊,也吓了杨书办,脸上变色,悄悄问道:“是哪里的人?在哪里?”

  “杭州府的人,你出去就看到了。”说着,往外就走,杨书办紧紧跟在后面。

  “两位慢慢!”唐子韶追上来问:“晚上怎么样碰头?”

  “我会来看你。”

  “好,恭候大驾。”

  于是周少棠领头扬长而去,出了公济典,不断回头看,杨书办神色紧张地问:“人在哪里?”

  周少棠“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害得你都受惊了。”

  他说:“我们到城隍山去吃油蓑饼,我详详细细告诉你。”

  上了城隍山,在药师间壁的酒店落座,老板姓陈,是周少棠的熟人,也认识杨书办,亲自从帐桌上起身来招待。

  “这么冷的天气,两位倒有兴致上城隍山?难得、难得。”陈老板问:“要吃点啥?”

  “特为来吃油蓑饼。”周少棠说:“菜随便,酒要好。”

  “有一坛好花雕,卖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来三斤,够不够?”

  “中午少吃点,够了。”

  “我上回吃过的‘一鸡四吃’,味道不错,”杨书办说:“照样再来一回。鸡要肥。”

  “杨先生放心好了。”

  于是烫上酒来,先用现成的小菜、发芽豆、茶油鱼干这类下酒。这时周少棠告诉杨书办,根本没有人钉梢,只是故意吓一吓唐子韶而已。

  “不过,有件事很奇怪,月如不晓得在搞啥花样。”

  等周少棠细说了他发现唐家要卖木器的经过,杨书办立刻下了一个判断:“唐子韶要带了他的小老婆,逃之夭夭了。”

  周少棠也是如此看法,“逃到哪里呢?”他问:“不会逃到徽州吧?”

  “逃回徽州,还是可以抓回来的。只有逃到上海,在租界里躲了起来,只要他自己小心,不容易抓到。”杨书办又说:“我看他用的缓兵之计,卖田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要开溜,时间上足足够用。”

  “嗯,嗯。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杨书办亦无善策,默默地喝了一会酒,突然之间,将酒杯放下,双手靠在桌上,身上前倾,低声说道:“我同你说实话,你刚刚开玩笑,说有人‘钉梢’,我当时心里心上八下,难过极了。俗语说得,‘日里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发横财也要命的,强求不来。这件事,我们作成马大老爷立一场功劳,关照他据实呈报;唐子韶自作自受,不必可惜。你看如何?”

  周少棠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同意。不过数目要打个折扣。”

  “为啥?”

  “咦!我不是同你讲过,胡大先生要报月如的情,我们原来预备分给他一份,他不要,算是送月如。所以唐子韶作弊的数目不能实报。”

  这段话中的“胡大先生”四字,不知怎么让陈老板听到了,便踱过来打听他的消息,少不得嗟叹惋惜一番。

  周少棠他们的座位临窗,窗子是碎锦格子糊上白纸,中间嵌一方玻璃,望出去一株华盖亭亭的不凋松,春秋佳日,树下便是极好的茶座,陈老板指着说道:“那株松树下面,就是胡大先生同王抚台第一次来吃茶、吃酒的地方。王抚台有一回来过,还特为提起,这句话十七八年了。”

  “王抚台如果晓得胡大先生会有今天这种下场,只怕他死不瞑目。”杨书办感慨不止,“这样子轰轰烈烈的事业,说败就败,真同年大将军一样。”

  “比年大将军总要好得多。”周少棠说:“至少,性命之忧是不会有的。”

  陈老板接口说道:“就算没有性命之忧,活得也没意思了。”

  “是啊!”杨书办深深点头:“爬得高,跌得重,还是看开点好。”

  就这样一直在谈胡雪岩,直到酒醉饭饱,相偕下山,周少棠方又提到唐子韶,“我答应过他,只算两万四千银子。”他说:“你同马大老爷去说,要报就报这个数目好了。”

  “好的。”杨书办说:“不过,你应该同胡大先生去说说清楚,现在是照他的意思,看在唐子韶小老婆分上,特为少报。我们三个人是随公事。不然,他只以为我们从中弄了多少好处,岂不冤枉。”他又加了一句:“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说到。”

  由于杨书办的态度很认真,周少棠决走到元宝街去一趟。胡雪岩已经不会客了,但对周少棠的情分不同,仍旧将他请了进去,动问来意。

  “你说的那匹‘瘦马’我见过了,亦就是见一见,没有别的花样。”周

  少棠说:“他亏空至少有八万银子,照你的意思,打了他一个三折,公事一报上去,当然要追。追出来抵还你的官款,也不无小补。”

  一听这话,胡雪岩的眼圈发红,“少棠,”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从出事到现在,再好的朋友,都是同我来算帐的,顶多说是打个折扣,少还一点,没有人说一句,我介绍来的那笔存款,不要紧,摆在那里再说,帮我去弄钱来的,可以说没有。其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古应春,帮我凑了二三十万银子,应付上海的风潮;再一个是你。古应春受过我的好处,大家原是有往来的,象你,该当凭你本事弄来的外款不要,移过来替我补亏空,虽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过,我看来这两万四千银子,比什么都贵重。“

  “大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从前我也受过你的好处。”周少棠又说:“今天中午,我们在城隍山吃油蓑饼,还提起你同王抚台的交情,只怕他听得你有这一场风波,在阴司里都不安心。”

  提到玉有龄,枨触前尘,怀念故友,胡雪岩越发心里酸酸地想哭,“真正是一场大梦!”他说:“梦终归是梦,到底是要醒的。”

  “一个人能够象你做这样一场梦,古往今来,只怕也不过数得出来的几个人。”

  这话使得胡雪岩颇受鼓舞,忽然想到他从未想过的身后之名,“不晓得将来说书的人,会不会说我?”他问:“说我又是怎样子地说,是骂我自作孽,还是运气不好?”

  “说是一定会说的,好比年大将军一样,哪个不晓得?”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心中一动,便笑一笑说:“我哪里比得上年大将军?不讲这些了。老弟兄聊聊家常。少棠,你今年贵庚?”

  “我属老虎,今年五十四。”

  “嫂夫人呢?”

  “她属羊,”比我小五岁。“周少棠说:”照道理,羊落虎口,我应该克她,哪晓得她的身子比我还健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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