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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传:烟消云散_高阳【完结】(56)

  “你也一点都不象五十几岁的人。”胡雪岩说:“嫂夫人我还是年纪轻的时候见过。那时候,我看你就有点怕她。现在呢?”

  “都一把年纪了,谈啥哪个怕哪个?而况……”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问。

  这是因为说到周少棠伤心之处了,不愿多谈,摇摇头说:“没有啥。”

  “一定有缘故。少棠,你有啥苦衷,何妨同我讲一讲。”

  “不是有啥苦衷。”周少棠说:“我们的独养儿子……”

  周少棠的独子,这年正好三十,在上海一家洋行中做事,颇得“大板”‘的器重,当此海禁大开,洋务发达之时,可说前程如锦。哪知这年二月间,一场春瘟,竟尔不治。周太太哭得死去活来。

  周少棠本来要说的一句话是:“而况少年夫妻老来伴,独养儿子死掉了,我同她真正叫相依为命。”

  原来是提到了这段伤心之事,所以说不下去。胡雪岩便问:“你儿子娶亲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三十岁还不成家?”

  “那是因为他学洋派,说洋人都是这样的,三十岁才成家。他又想跟他们老板到外国去学点本事,成了家不方便,所以耽误下来的。如今是连孙子

  都耽误了。“

  “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胡雪岩说:“嫂夫人倒没有劝你讨个小?”

  “提过。我同她说……”

  周少棠突然顿住,因为他原来的话是:“算了,算了,‘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话到嘴边,想起忌讳:第一,螺蛳太太就是“小老婆”;第二,胡雪岩家“十二金钗”,“小老婆”太多,或许就是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原因。总之,令人刺心的话,决不可说。

  于是他改口说道:“内人虽有这番好意,无奈一时没有合便宜的人,只好敬谢不敏了。”

  “这倒是实话,要有合适的人,是顶要紧的一桩。‘若要家不合,讨个小老婆’,大家总以为指大太太吃醋,其实不然!讨小讨得不好,看大太太老实好欺侮,自己恃宠而骄,要爬到大太太头上。那一来大太太再贤惠,还是要吵架。”

  周少棠没有想到自己认为触犯忌讳的那句俗语,倒是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不过他的话也很有道理,螺蛳太太固然是个现成的例子;古应春纳妾的经过,他也知道。都可以为他的话作注脚。

  “少棠,你我相交一场,我有力量帮你的时候,没有帮你什么……”

  “不,不!”周少棠插嘴拦住,“你不要说这话,你帮我的忙,够多了。”

  “好!我现在还要帮你一个忙,替你好好儿物色一个人。”

  “大先生!”周少棠笑道:“你现在倒还有闲工夫来管这种闲事?”

  “正事轮不到我管,有刘抚台、德藩台替我操心,我就只好管闲事了。”

  满腹牢骚,出以自我调侃的语气,正见得他的万般无奈。周少棠不免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再谈下去,说不定会掉眼泪,因而起身告辞。

  胡雪岩握着他的手臂,仿佛有话要说,却两次欲言又止,终于松开了手说:“再谈吧!”

  半夜里叩中门,送进来一封信,说是藩台衙门的专差送来的。螺蛳太太将胡雪岩唤醒了,拿一盏水晶玻璃罩的“洋灯”,让他看信。

  看不到几行,胡雪岩将信搁下,开口说道:“我要起来。”

  于是螺蛳太太叫起丫头,点起灯火,拨旺炭盆,服侍胡雪岩起身,他将德馨的信,置在桌上细看。一张八行笺以外,另有一个抄件,字迹较小,需要戴老花眼镜,才看得清楚。

  抄件是一道上谕:“谕内阁:给事中郎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一折,据称该给事中所开赃私最着者,如已故总督瑞麟、学政何廷谦、前任粤海关监督崇礼及俊启、学政吴宝恕、水师提督翟国彦、盐运使何兆瀛、肇难道方浚师、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潮州府知府刘湘年、廉州府知府张丙炎、南海县知县杜凤治、顺德县知县林灼之、现任南海县知县卢乐戌,皆自宫广东后,得有巨资,若非民膏,即是国帑等语,着派彭玉麟将各该员在广东居官声名苦何,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跟胡雪岩无关。

  另有一个附片,就大有关系了:“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即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据实参处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接下来再看德馨的亲笔信,只有短短的两行:“事已通天,恐尚有严旨,请速为之计。容面谈。”

  “你看!”胡雪岩将信递了给螺蛳太太,“话没有说清楚,‘容面谈’是他来,还是要我去?”

  “等我来问问看。”螺蛳太太将递信进来的丫头、由镜槛阁调过来的巧珠唤了来,关照她到中门上传话,赶到门房去问,藩司衙门来的专差,是否还在?如果已经走了,留下什么话没有?

  这得好一陈工夫才会有回话,胡雪岩有点沉不住气了,起身蹀躞,喃喃自语:“严旨,严旨!是革职还是抄家?”

  螺蛳太太一听吓坏了,但不敢现诸形色,只将一件大毛皮袍,一件贡缎马褂堆在椅子上,因为不管是德馨来,还是胡雪岩去,都要换衣服,所以早早预备在那里。

  “ ‘速为之计’,怎么‘计’法?”胡雪岩突然住足,“我看我应该到上海去一趟。

  “为啥?”

  “至少我要把转运局的公事,弄清楚了,作个交代,不要牵涉到左大人,我就太对不起人了。”

  “光是为这件事,托七姐夫就可以了。”

  “不!还有宓本常,我要当面同他碰个头,看看他把上海的帐目,清理得怎么样了。”

  商议未定之际,只见巧珠急急来报,德馨已经微服来访。胡雪岩急忙换了衣服,未及下楼,已有四名丫头,持着宫灯,前引后拥地将德馨迎上楼来。

  胡雪岩在楼梯口迎着,作了一个揖,口中不安地说:“这样深夜,亲自劳步,真正叫我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弟兄,不必谈这些。”德馨进了门,还未坐定,便即说道:“文中堂怕顶不住了。”

  “文中堂”便是文煜,现任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所以称之为“中堂”。

  他是八旗中有名的殷实大户,发财是在福州将军任上。海内冲要重镇,都有驻防的将军,位尊而权不重,亦谈不到什么入息,只有福州将军例外,因为兼管闽海关,五口通商以后,福州亦是洋商贸易的要地,税收激增,所以成了肥缺,文煜因为是恭王的亲戚,靠山甚硬,在这个肥缺上盘踞了九年之久,及至内调进京,又几次派充崇文门监督,这也是一个日进斗金的阔差,数十年宦囊所积,不下千万之多。在阜康,他是第一个大存户,一方面是利害相共,休戚相关;一方面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所以从阜康出事以后,他一直在暗中支持,现在为邓承修一纸“片奏”所参,纸包不住火,自顾不暇,当然不能再替胡雪岩去“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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