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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_高阳【完结】(22)

  “在花厅上等着。”橘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

  “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 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

  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苦忠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云

  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

  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 一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于连他

  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时竟 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 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

  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

  “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 何制台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 杭州共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

  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 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

  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

  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 吉,遇难成祥了。”“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

  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 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

  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 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

  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 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

  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 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

  而不可即;有饭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恸;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 骥心头一酸,眼泪汨汨而下,也夹在一起号啕。“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

  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数十万 生灵,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 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 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者能激励军心,发现奇

  迹——王有龄见过这样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 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 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

  或明攻、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 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

  叹:“何苦‘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 待毙。请他快走吧!”

  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 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 易办得到。

  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 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

  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 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 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 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 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 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黠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

  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 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 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 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

  必当初?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道,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 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 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 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

  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 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 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

  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 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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