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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_高阳【完结】(25)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

  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 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的,“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

  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吃得不太 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

  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 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征征地 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擤鼻子 去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 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 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

  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 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厌,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

  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过不多久,将煎 好了的药送来。服侍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

  上的伤疤痒得难受。“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

  “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混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

  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扬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 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

  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 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

  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 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 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 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 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疑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 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

  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快要饿死的杭州一 城百姓,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

  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 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

  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这样转关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脑筋亦已 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复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

  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 地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

  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 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 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行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

  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

  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 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

  有些商家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

  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 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

  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 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

  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 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 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

  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

  “她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

  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

  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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