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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_高阳【完结】(26)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知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

  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

  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 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 觉。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 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 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

  “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 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

  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 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 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 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

  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 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 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

  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 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

  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

  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 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

  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 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

  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 能助。”“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

  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 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妆亦都 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 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天,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

  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 几。”“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

  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 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 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

  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 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

  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 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 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 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

  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 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

  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

  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 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

  ——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 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

  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 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 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 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

  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 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 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

  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 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 诉你的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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