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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_李西闽【完结】(10)

  有个情景永远烙印在我的脑海:那是个落雨的清晨,我背着书包打着油纸伞去上学。我走进一条小巷时,看到了母亲的背影,她戴着斗笠,挑着一担豆腐,赤着双脚,边走边喊着:“卖豆腐——”小巷子里就我们母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发现母亲的裤子都被雨水淋湿了,她的大脚板踩在鹅卵石路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

  那个年代,做豆腐卖是违法的,叫什么“投机倒把”,所以不敢公开。被公社市管会的人发现了,要没收东西,还要抓去游斗。虽然母亲没有被抓去游斗过,但是家里的豆腐房却被抄过,做豆腐的工具被如狼似虎的市管会人员收走,做豆腐用的大锅也被砸漏了。愤怒的父亲抄着长长的火钳要冲上去和他们拼命,母亲却抱着父亲,对他说:“我们从头再来!”

  我从母亲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叫坚韧。

  她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用行动去抵抗着人为和自然的灾害。记得那一年大水冲坏了房子,我都哭了。她沉着地对我说:“哭什么哭,房子倒了可以重建,只要人还在!”

  可母亲还是会流泪,而且比一般人流的都多,那是亲人受到伤害的时候。祖母死后,她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快哭瞎了,还生了眼病,很久才好。我小妹付莲是母亲的养女,抱养过来时刚刚满月不久,在她不到三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母亲每天以泪洗面。小妹得的那病需要经常输血,母亲一次一次地把自己的血输给小妹,最后把自己的身体也搞垮了,壮实的一个人变得精瘦,而且落下了病根。

  从那一次大水灾之后,我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够给父母亲盖一栋新楼,让他们幸福舒适地居住。可我一直没有实现这个梦想,直到去年,我把一大笔稿费寄回家里时,我才觉得这个梦想就要实现了。新楼房是去年冬天开始动工的,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建得那么慢,到现在还没有建起来。本来,我想二○○九年春节一定能够建好的,到时我会带我妻儿回去和父母过个团圆年。现在,回家在新楼房里过年的愿望也许就成了我永远不能实现的一个梦想。

  或者我的魂魄会飘回故乡。

  不知怎么的,我感觉到母亲知道了我被埋的事情,感觉到她在哭,她的泪水像雨一样从五月铅灰色的天空中落下。

  我的心里也落起了绵绵的雨。

  冰冷的雨。

  妈妈,我不希望你哭,就是我死了,你也不要哭。你要是哭瞎了眼睛,你就看不到你其他的儿子以及孙子孙女了,他们和我一样重要,一样是你的至亲至爱,你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我一样。我希望你好好和爸爸一起活着,儿子给你们建的房子还没有建好呢,你们可以在新房里好好地活好多好多年,来生,我还会做你们的儿子,还会赚钱建新楼房给你们住,让你们安享晚年……

  绝望

  我在黑暗中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压住我肋骨的钢筋似乎是压在我的心脏上,我的心脏随时都有可能会爆炸。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窝囊,怎么就被埋在这里一动不动了呢,我就要这样渴死,饿死?这不是我要的死法,这样死不符合我的死法,如果我死在前线,我认了;如果我路见不平死在歹徒的刀下,我也认了;就是为了妻子儿女累死,我也认了……我怎么能够就这样死去呢?我的父母还需要我赡养,我的妻子还那么年轻,我的女儿才一周岁,我的兄弟姐妹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完,我的新书才写了三万字……我不能这样死去!

  可我还能坚持多久?

  目前,焦渴是最大的问题。

  昨天早上我只吃了两个小馒头,喝了一盒花生牛奶。因为写作十分顺利,午饭也没有吃,本来想写到下午四点多就收工,到山庄里的饭店去好好吃一顿的。山庄饭店的厨师厨艺十分不错,原来是在江苏的一家川菜馆当大厨,鑫海山庄的赵老板把他挖了回来。刚刚来的那天,老板娘请银厂沟电厂的几个工人吃饭,叫上了我,吃了十多道地道的川菜,感觉好极了,可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的川菜,尤其是本地河里出产的冷水鱼烧得绝。我想好了晚饭就吃一条大厨烧的冷水鱼。结果,这成了我的幻想。

  我不知道那个厨艺良好的厨师现在怎么样了,我希望他活着,世界上真正优秀的厨师毕竟不太多,人民需要这样的厨师。

  那条我本来要吃的鱼现在在哪里?是被砸死了,还是掉下了山谷,重新游回水中,自由了?

  昨天出事之前,我没有喝一口水。

  我有个极坏的习惯,写作的时候只是一个劲地抽烟,根本就想不到喝水。这让我吃了大亏呀,如果我多喝点水,或者我现在就不会如此焦渴难忍,或者我可以多坚持两天。

  废墟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从落雨的声音中可以辨别。

  又一阵剧烈的余震,我身体底下的楼板瑟瑟发抖。

  许多碎物又从上面滚落,压在我的背上,因为楼板是倾斜的,我的背部承受着重负,像一座山压在我的背上。

  余震过后,楼板停止了颤动。

  暂时的平静使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真担心楼板会在余震中掉落到几十米深的山谷里去,那样,我会和楼板一样粉身碎骨。

  这时,我身体下面的皮肤感觉到了一阵清凉。

  我一阵惊喜:是雨水顺着楼板流下来了!

  过了一会,我绝望了,我只能感觉到雨水从我身下流走,却没有办法使它进入我的嘴巴,甚至连打湿一下我的嘴唇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像我无法喝到自己的尿,无法让左脸上的血抹到嘴唇上一样。

  我以为是上天可怜我,给我送些天水下来解解渴,可那是上天的一个恶作剧,在玩我呢!

  水!水!水!

  此时,让我喝口水,就是让我马上死去,我也无怨无悔!

  我什么时候感觉到水如此宝贵?

  埋在废墟里之前,每天用那么多水洗澡,一次一次地用水冲着自己的身体,生怕哪个毛孔没有冲洗干净,有时水龙头也忘记关闭,任凭宝贵的水白白地流走,还嫌自来水不干净,要喝什么矿泉水……想起来,那就是犯罪呀!刚刚住进山庄时,山庄里的人告诉我,这里连冲厕所的水都是矿泉水,他们特地从山上的一个泉眼接了根管子到山庄里来。

  现在,就是冲过厕所的水给我喝,我也会把它当成琼浆玉液!

  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突然想起了花生牛奶。

  上山前,我特地在山下的一个小超市里买了一箱花生牛奶,准备不吃早饭或者晚上熬夜时喝上一盒的。几天里,那一箱花生牛奶我才喝掉了三盒。

  那箱花生牛奶此时在何处?我记得把它放在房间里靠厨房的那个角落的,楼房坍塌时,那些花生牛奶会不会散落在我身体的旁边?

  这个想法让我在绝望中又萌生了一线希望。

  我该怎么办?我只有右手还可以在很小的空间里活动,希望只能寄托在还没有被完全埋住的右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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