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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盛世_张宏杰【完结】(45)

  为了刹住文字狱,乾隆还采取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措施:他规定以后凡举报文字之罪者,如果举报失实,一律按诬告罪反坐。

  这一下,文字狱风潮一下子被刹住了。从乾隆即位(1736年)到乾隆十六年(1751年),大清王朝文化领域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唯一可以称得上文字狱的就是谢济世私注经书案,而这个案子恰恰凸显了乾隆的宽容。原来,谢济世才华出众,却性格倔强,雍正年间,他认为朱熹所注四书有许多错误之处,遂自注《大学》《中庸》,“自逞臆见,肆诋程朱”,因此被罢官治罪,发配西域。乾隆即位,召他回朝,他迂性不改,把自撰的《大学注》《中庸疏》加以整理,又献给乾隆。乾隆虽然宽大,但程朱理学是清王朝的意识形态正统,他怎么能允许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于是“掷还原书,传旨申斥”。谢济世一气之下,要求辞官回家养母。乾隆对他相当迁就,没有让他辞官,而是改任他为湖南粮储道,以便他就近养母。

  不料,经历这么多风波,谢济世的性格不改,居然在湖南公开印行了《大学注》《中庸疏》。乾隆皇帝虽然生气,但也只是命令把书版销毁,还特意在命令中说谢济世其人“识见迂左则有之,至居官,朕可保其无他也。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湖广总督回复说他遵行皇帝旨意,只烧毁了谢的书版,并未打击谢济世个人,乾隆满意地批复说:“所办甚妥,止可如此而已。”从“止可如此而已”几个字来看,乾隆非常明白处理此类文字狱的界限,也就是说,出于维护意识形态正统的需要,一个王朝应该对异端思想进行必要的压制,但不可以超出正常人情道理之外。

  正因为统治者的心态如此难得地正常,乾隆初年是清代为数不多的文化生态宽松时期。那些已经放下了笔的文人学士们又开始吟诗弄月,评古论今,一时间,大清文艺界呈现一派百花齐放的繁荣之貌。据推测,曹雪芹的《红楼梦》也就是在这个宽松时期开始写作的。

  可以说,乾隆十六年以前的乾隆,是中国历史上对读书人最理解包容的统治者之一。但是,从乾隆十六年起,皇帝心态骤变。

  二 儒家治国理想的破灭(2)

  乾隆十六年七月初二,云贵总督硕色向皇帝密报,他在贵州安顺府普定县民间偶然发现了一件广为传抄的“奏稿”,托名为乾隆朝以敢言闻名的大臣孙嘉淦所做,不过语言鄙俗,内容不经,一看而知就是伪托。其内容是攻击当今皇上失德,犯有“五不解、十大过”。

  这“五不解、十大过”的具体文字已经无存,根据现存资料推测,一是说乾隆举办南巡,浪费民脂民膏,二是指责他前一段因为金川之役滥杀官员。此外,还有可能夸大其词地渲染皇帝日常生活的荒淫无度,说他到江南巡游的根本目的是寻求美色。最后,“它甚至对满清王朝的合法性提出了非难”。

  我们可以想象乾隆在读到这个报告时的心情。这对他完全是当头一棒,没有丝毫精神准备。

  即位之初,乾隆曾经一心一意想做一个中国人理想中的明君:开明、克己、仁慈、公正,正大光明,爱民如子。

  父亲是他的前车之鉴。他亲眼看着父亲为了治理天下、饱暖黎民而绞尽脑汁。然而,普天之下腾于众口的却全是关于父亲的种种匪夷所思的谣言,说他什么谋父、逼母、杀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好谀、奸佞。

  乾隆很清楚,父亲之所以被舆论如此苛待,主要是因为他过于察察为明,许多政策风霜严肃,伤人太多。他不想把皇帝做得像父亲那样笨,而是希望能像祖父康熙那样以一个宽大仁厚的形象永垂史册。

  应该说乾隆十六年以前,他的努力是相当成功的。这十六年间,他减轻刑法,他普免税粮,他平反冤狱,他恩待群臣,他像太阳一样源源不断地释放自己对臣民的善意和关怀。他所听到的,几乎都是臣民们的感激歌颂之词。所谓“万民欢悦、颂声如雷,吴中有‘乾隆宝,增寿考;乾隆钱,万万年’之语”。这段时间是他与臣民的蜜月期。

  因此,“伪孙嘉淦奏稿案”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立命硕色追查此稿的来源,这一查之下,结果更令他震惊。

  硕色最初汇报此案时,乾隆以为这不过是少数几个人所传,很快就能查明来源并且销毁,把这件事的不良影响消弭于局部。不料,一开始追查,乾隆就发现这不是贵州一省的事情,全国各地都相继发现了这份伪稿,甚至连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都争相传说其中的内容。至于传抄阅读过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查不胜查,从各级官员、秀才书生到平民百姓,甚至拉脚的、磨菜刀的、要饭的、游方和尚,都闻知稿中内容。仅四川一省几天时间就抓获了二百八十多个传抄过的人,更何况全国。这样一份明显是荒诞无稽,对皇帝大肆污蔑的伪稿,却居然引起全国民众如此巨大的兴趣,他们争相传说,如痴如狂。而他即位以来,施行的无数善政,却已经被人们忘在了脑后。

  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面临着沦为父亲同一下场的危险。

  乾隆并不了解大众传播学的一个基本原理:小道消息是民间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民众对于那些由官方传播的、正面的陈词滥调往往毫不关心,相反对于那些负面的,特别是刺激性、轰动性的传闻,却最为热衷。传播这些爆炸新闻时给人们带来的超娱乐快感,是什么评书戏曲都无法比拟的。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从乾隆十六年(1751年)到乾隆十七年(1752年)两年间,皇帝的全部注意重心都放到了这个伪稿上。他感到无比的冤枉、愤怒和委屈。他像疯了一样日夜关注此案,发布了无数谕旨,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命令各地官员,穷追不舍,务必要查出幕后真凶,千刀万剐,以解此恨。全国各级官员都被动员起来,数千人被捕入狱,全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然而追查了一年多,网越撒越大,牵涉的人越来越多,仍然是一团乱麻,了无头绪。眼看着这样下去,除了把伪稿内容更广泛传播之外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乾隆只好匆匆结案,把两名传抄过这个稿子的低级武官定为主谋,杀掉了事。

  这一事件给了乾隆极为严重的心理刺激。抓不到真凶,皇帝就把仇恨转移到风传此稿的百姓身上。皇帝想起了韩非子的话,对老百姓来说,最需要的是如畜生一样不断地加以鞭策,而不能“养恩爱之心”,因为老百姓是没有头脑的。

  就在伪稿案没有侦破之时,又发生了马朝柱反清案,这是对皇帝信心的另一次重击。

  乾隆十七年四月十八日,两江总督尹继善向皇帝密奏,地方官在追查伪稿案时,在湖北东北的大别山区发现了一起聚众谋反事件。据侦查,有个叫马朝柱的中年人,自称有法术,在深山中以烧炭为名,纠集众人,意图不法。他还刻了一个大印,内有“统掌山河,普安社稷,即受天命,福禄永昌”字样,不轨之心灼然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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