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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19)

  爸爸当天晚上心脏病发作,就死了。

  剩下我跟妈妈,妈妈要我走,无论如何要走——”

  “先生,您要来点红酒吗?”

  “我是德黑兰大学英文系毕业的, 毕业之后当翻译。 那个时候读了赛珍珠的《大地》,很感动,觉得中国人和波斯人一样,古老的民族特别苦难,有一种特别的忧伤。南美的马奎斯也是一样,他写的《百年孤寂》——啊,你看过伊朗的作品吗?”

  我摇摇头。

  “我们有个很着名的诗人。海非兹,大概是最好的波斯诗人了,我到瑞典之后想办法寄一本给你好不好?你知道,我们都是亚洲人呢,吃米饭的民族,彼此了解应该比欧洲人容易一点……”

  我写着自己的地址,麦克风的声音盖住了阿敏的声音:“我们现在飞越汉堡,您的左前方是丹麦,有前方就是瑞典,此刻的高度是三万公尺……”

  “为什么要离开西班牙呢?南方人不是比较温情吗?”想象中北国的瑞典应当是冰天雪地的,如何善待一个吃米饭的亚洲人呢?

  “因为听说瑞典比较容易谋生,你知道,”阿敏似乎在自言自语,说话给自己细听,“我不能再用妈妈的钱。打仗打了这么多年,吃的东西都快不够了。她到黑市去买美金偷寄给我,要用宫价十二倍的价钱,她没有钱。”

  机舱里红灯亮了,旅客熟稔地开始系安全带,快要降落了。我心一动,问他:

  “你说你在瑞典有伊朗朋友?他们会来机场接你吗?”

  阿敏潇洒地摊开手说:“不会,他们不知道我要来。”

  “那么抵达瑞典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你会去找他们吗?机场进城还要四十分钟路呢!”

  阿敏沉默了,我也沉默着。

  怎么又是一个道德难题?反正我自己也要进城,为什么不邀阿敏坐我的计程车?

  他不会有钱住旅馆的,我又何尝不能为他付一个晚上的旅馆费?他即便有钱,也该省下来应付往后艰难的岁月,在满目疮痍的德黑兰城里,还有一个他双目失明的老母亲——是的,我可以请他坐我的车,与我落宿同一家旅店,第二天清早,还可以请他吃一顿欧洲早餐,然后我去办我的事,他去找他的朋友——“夫人,”空中小姐温婉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您刚刚买的钻圈手表要不要我们用礼盒包装?”

  可是,阿敏只是阿敏吗?我想起手执机枪的守卫,还有那辆幽灵似的坦克车,他们在猎狩的,不就是躲在暗处的中东恐怖分子?我怎么知道阿敏究竟是谁呢?

  “当然了,”买了钻表的女人说,“那是给我媳妇的见面礼,请你们包装漂亮一点。”

  飞机降落了,机轮碰触瑞典的土地。窗外灯火辉煌,在沉沉的黑夜中显得雍容华贵。又是一个没有战乱、国富民安的社会!

  阿敏的侧影清晰地显在窗玻璃上,顶着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他用手在揉眼睛。

  我凝视着窗里的人,轻声说:“我们一起走吧!”但只是对着窗里的人说。

  阿敏已经起身拿下行李,把我的挂在我肩上。“我们一起走吧”那句话还让我闷在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又要检查护照了!”

  阿敏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出机门的行列开始移动,我默默安慰自己:没关系,等过了海关,到了机场外面,我还可以决定要不要请他同行。我还有机会。

  我们一前一后地踏进明亮的机场大厅,墙壁上挂着巨幅的广告:“欧陆大饭店让您享用精美的海陆大餐”,“我们给您十八世纪皇宫式的休憩情调”……一转弯,一个高大的金发男人挡在面前,用极熟练的手势亮了一下他的证件,好整以暇地对阿敏说:“先生,请你给我看一下你的护照!”

  还没有回过神来,阿敏已经被两个便衣警察一左一右地挟进了一个小房间。隔着玻璃门,他突然回身望着远远站着的我,挥挥手,无声地说了“再见”。

  人潮从我身边不耐地流过,我提着行李,迟钝地凝望着那扇空空的玻璃门,那句想说未说的一句话还哽在喉里。

  人的味道

  伦敦机场,往以色列的航道前。一个男人拥吻着他同居的女友,隔着她隆起的肚子。他亲爱的拍拍她腹部,说:“一路小心!”

  通过检查关口时,以色列的人员却在这怀孕的妇人行装里发现了一枚炸弹。

  为了从犹太人的手里争回巴勒斯坦的土地,这个年轻的阿拉伯人愿意让自己的爱人,还有爱人腹中自己的骨肉,与飞机共同炸毁,达到“恐怖”救国的使命。

  在搭乘以航之前,我们已有心理准备:机场的安全检查大概会极端的严格繁复,要有耐心。

  真正的检查,却出乎意料的平常,与到一般其他国家没有两样。不同的是多了一道“面谈”的过程,面对微笑的安全人员不厌其烦的旁敲侧击:为什么去以色列?

  那儿有没有朋友?你的职业为何?到了以色列住哪?去哪?多久?

  以色列的飞机、汽车、超级市场里,经常有巴游恐怖分子埋伏的炸弹,造成生命的损失与心理的恐惧。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以色列当局很可以以“安全”为藉口,用各种手段严格管制人民的行动及旅客的进出。记得几年前从台北飞往高雄,在台北登机之前排队受检,翻箱倒筐之外,连衣服口袋都要翻出来看,状极狼狈。

  以航虽然有“每一只箱子里都可能有个炸弹”的恐惧,却以精密仪器和训练有素的“面谈”技巧来保住旅客的尊严。

  候机室中,按捺不住的幼儿开始骚动起来。先是在椅子爬上爬下,接着在走道追来跑去,大声的欢呼嘶喊。父母一旁看着,希望孩子们现在玩得筋疲力竭,在飞机里面可以给大家安静。

  一转眼,几个孩子已经出了候机室,在警卫的腿间玩躲猫猫。全副武装的警卫们微笑的看着几个幼儿在检查的仪器与“禁止出入”的牌子间跌跌撞撞。

  “如果是瑞士人,早就破口大骂了!”隔座的人一口说出我心里的话。中规中矩的瑞士人不可能容忍孩子“扰乱公共秩序”。在公车上,常看见瑞士老妇人皱着眉头对年轻的母亲说:“请你的孩子把脚从椅子上放下来!”当我正觉得后座牙牙学语的孩子稚语可爱的时候,有人很严肃的指责:“请你的孩子讲话小声点,不要吵人!”人行道上,小孩子兴高采烈的奋力骑着脚踏车,路过的老人挥舞手臂,大声喊着:“嘿!人行道是走路的,不可以骑车,到马路上去骑!”

  一个持枪的以色列士兵弯下身来,在胖嘟嘟的小女孩头上亲了一下。她正在扯他的裤管。

  ※ ※ ※ ※ ※

  在黑夜中走出特拉维夫的机场,一股骚动的气息像浪潮一样扑过来。是什么气息与瑞士如此不同?椰树的长叶在风里婆婆。天气热,人的穿着就显得随便;穿着汗衫的男人脚上趿着凉鞋,着短裤的小孩赤着脚,女人的夏装裸露着胳膊背脊。出口处人挤成一团,背贴背,伸长了脖子张望亲友,一脸的盼望与焦躁。小孩子攀在栏杆上,有笑的,有哭的,有钻来钻去的。接到亲友的人快乐的大声喊叫,热情的拥抱,挡住了后来涌出的人潮;行李推车在人群里撞来撞去,小孩哭着叫妈妈……空气里透着兴奋、急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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