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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35)

  “统一呀?”老板娘在我的纸盘上挤出一点黄色的芥茉,“当然好哇!不但行动自由,讲话也放心了。从前见人只说二分话,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不怕了。”

  趁着没有客人的空档,她抹抹手,走过来和我们在板凳上坐下。

  “报仇没什么意思,我说,”她摇摇头,“昂纳克受的痛苦也已经够了,让他去吧!何必呢!我们要向前看。”

  “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一头白发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后,手里挥舞着烤香肠的火钳,“咱们该让昂纳克住在一个一房一厅的小公寓里头,就和咱小老百姓一样;每个月给他几百块钱退休金过活,让他每花一块钱都要烦恼半天,就跟咱小老百姓一样。我说这才是最公平的惩罚,怎么样?”

  “哎呀——”老板娘笑着说,“四十年的烂摊子,也不尽是他一个人搞的……”

  老板娘斜睨着男人的样子,很有女性的妩媚。

  “女人的处境有什么不同吗?”我问。

  她偏头思索了一会,边说边想地说:“没啥不同,女人永远是输家。您看嘛,在东德时代,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外出全天工作,但是男人可并不分担家事,女人就是头牛,得作双份工。现在嘛,您只要看看新的领导阶层,从省政府、市政府、到乡镇公所,哪有几个女人?反正,作决定的全是男人,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一样!”

  老板已经回到炭火边,用火钳敲着烤架大声说:“你们别信她的!在我家,只有听她的份,她是我的领导!”

  路的尽头,有一片萧瑟的山林,叶子落尽,山空了,没入天的灰色。山脚下,有一撮村落。

  小冷到了。

  是个冷冷的小镇,一万八千个人口,四百年前,有个叫马丁路德的人曾在这儿住过,躲避教廷对他的迫害。

  一进入市街,就觉得空气坏透了,一股冲鼻的煤烟味。家家户户的烟囱吐着长长的白雾,笼罩着深秋铁灰的天空。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黑漆漆、脏兮兮的煤。

  人行道上也散着煤屑。泥土、煤屑、湿烂的腐叶,挟着雨水,把街道弄得泥泞。

  我穿着高统皮靴。东来之前,我就知道一个定律:一个国家开发的程度,可以由它街道上的泥泞量来测量。

  人行道上立着漂亮的电话亭,崭新的西方格式。门锁着,透过玻璃往里头看看,啊,电话亭里没有电话,电话机还封在硬纸箱里,等着安装。

  走在灰黯的街景中。煤,混着雨水,把所有建筑的墙壁都蚀出一种肮脏的阴暗颜色,长年不经粉刷,阴暗之外又有一层破败的斑驳。每条街上都有这么一两栋残败不堪的老房子,鬼屋般地耸立。多数的“鬼屋”,已经搭上了鹰架,蓝图上描绘着光辉的远景。 ’

  错落在灰黯的老屋之间,却是一间一间亮眼而摩登的小店。玻璃橱窗里装着特别设计的、具有现代风味的聚光小灯,灯光照着柏林和巴黎最流行的产品:时髦服饰、电视、微波炉、丹麦组合玩具、滑雪器材……如果小冷镇有个李伯,在昏迷了两年之后突然醒来,站在小冷街心,就在我现在站的地方,靴上沾着泥土,他会以为,小冷镇挖到了什么金矿。

  我们的车,停在“德苏友谊街”。徒步转个弯,就到了“空口袋街”。

  “名字奇怪吗?”新店刚刚开张的老板,边擦窗子边说,“几百年来咱们这街一直是小冷镇的风化街、绿灯户。凡是从这条街‘办完事’走出去的人,哈,口袋都是空的。”

  他放下抹布,慢条斯理地点起一根烟,对着街心徐徐喷出一口白雾,“民主德国时代,咱们彼此之间都喊这条街叫‘共和国街’,意思嘛,是说,这共和国和绿灯户一样,搞得人口袋空空!”

  他掏出两边裤袋,空空的,然后开心地对着空街大笑起来。

  山坡上的房子

  十一月的小冷镇是挺冷的,裹在靴子里的脚趾都冻麻了。找家咖啡馆暖暖吧!

  灰黯的街道上有一扇陈旧的木门,门上“咖啡”两个字,好像是上一个世纪写的。

  “这竟然还是个咖啡馆?”卡斯纳失声叫了出来。

  里头也只有寥寥几个客人,无所事事抽着烟的老头和壮得像树睁着眼睛看人的女人。屋顶很高,壁上没有画,整个房间显得寂寥、落寞。

  “三十年前,我们在这房间里跳舞,就在这地板上……”卡斯纳不可置信地望着天花板中间悬挂着的一个玻璃旋转球,布满灰尘,“……这个球竟然还在——”

  卡斯纳搔着白头,带着恍然如梦的神情看着冒热气的咖啡,对自己说:

  “时间在这房间里停顿了……”

  厕所,在楼上。门把是坏的,不能上锁。热水笼头卡住不动;地板,不知哪年泡过水,翘起一角。

  这是个三十年没修过的厕所。

  ※ ※ ※ ※ ※

  小冷镇自然也有个特务总部,是栋很大的二楼洋房。现在洋房上挂着个牌子:

  “小冷职校”。

  铁门前竖着一个简陋的石碑,走近一点就可以读清碑上的字:

  “我们纪念八九年十二月在此地发生的群众和平抗暴运动。”

  蓄着小胡子的汤玛士把两手插进牛仔裤袋里,平淡地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什么样的事?”我固执地问。

  “嗯——我想想,”汤玛士开始回忆,“好像是十二月一号吧,那天晚上——您记得,十一月九号柏林围墙才打开——那天晚上,特务还在这房子里工作,灯火通明,小冷镇的人不约而同地拥来这里,把这房子围得密密的。后来,群众情绪越来越高,有些年轻人想冲进去把特务揪出来。我们后来知道,那晚特务在里头销毁文件。有一个年轻人爬了铁门过去,然后大家跟着喊打,就在快要出事的时候,镇里头的牧师到了。他在中间周旋,把群众情绪安抚下来,所以,我们小冷镇算是没有流过血的……”

  汤玛士显得骄傲起来。

  他走了。卡斯纳看着堂弟渐去的背影,说:

  “他故事没说完。”

  “什么?”

  “那个牧师。”卡斯纳打开车门让我进去。

  “后来小冷镇开始满天流言,说那个牧师自己是特务的线民。没多久,牧师就上吊死在教堂里。留下两个很小的小孩。”

  啊!冷冽的空气使我颤抖。

  ※ ※ ※ ※ ※

  山坡上有栋大房子,四周围着菜田。深秋的菜田,不过是带着霜意的泥土,可是在夏天,这山坡上的房子想必是个瓜棚浓绿、桑麻丰饶的家园。

  “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卡斯纳停了车,望着山坡,树影中仿佛有只黑色的山羊在蠢动,“现在住的人叫维拿。”

  维拿长着浓密而长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长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热络地引我们入座。维拿的太大,带着眯眯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饼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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