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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36)

  水晶吊灯照亮了黄色的壁纸和厚实的地毯,房间透着温暖。卡斯纳和维拿好几年没见了,聊着天。维拿是小冷镇公所营建组的主任,从前是,现在也是。玛格在卫生组。

  “三十七年了!”玛格说,一边张罗着让大家吃巧克力夹心饼。

  “你要我说实话的话,老卡,”维拿喝着啤酒,一双手搁在肚子上,“我得说,统一对我没啥太大好处。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东马克,现在收进一千三百西马克。

  好,汽车是便宜了,洗衣机、冰箱、微波炉……都买得起了,可是,相对的,牛奶贵了、面包贵了——”

  “肉贵了!”玛格插进来。

  “结果,”维拿点点头,“就差不多,扯平了。”

  “还有呢,”玛格眯眯的眼睛,总似在笑,“现在失业严重啦,警察没以前可怕啦,民主嘛!现在治安可坏透了——”

  “上星期六,”维拿抢过话锋,“一个晚上就有三起盗窃案——在小冷这地方,您想想看!”

  玛格直摇头,表示对人心不古的不惯,想想又说:“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现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里打毛线。”

  她拎起脚边的针线篓,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线,“我说呀,民主带来开放,开放带来乱,乱就造成社会不安……”

  “玛格,”我说,“共产党垮台之后,你们地方政府里人事淘汰的比例怎么样?”

  “哦,”玛格不假思索地说,“换了起码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

  那又“红”又“专”的人,当然就被清掉了。那么像维拿和玛格这样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人,又是凭什么条件留下来呢?

  我正要张口问个彻底,看见卡斯纳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经黑了。我们踩着山坡上的小石阶,摸索着下去。在小径上,卡斯纳问:

  “你弄懂了维拿是干什么的吗?”

  我在黑暗中点头,“在镇公所搞营建呀!”

  “对!”卡斯纳似乎在笑,“他同时也是小冷镇大号特务!”

  我停下脚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满天星斗亮得令人晕眩。

  “你看得出维拿日子过得不错,为什么?别人可都穷哈哈的。因为他是特务,他有办法搞到种种利益。譬如说吧——”

  山谷里传来狗吠声。

  “好几年前了,我回来探亲,维拿私下问我是不是能帮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车安全带;那种东西,东德根本就买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职业共产党干部哇,伸手要资本主义的物质,这罪可不小。”

  我们总算走到了车子旁边,回身看看维拿的房子,温暖的灯光亮着,窗帘里有晃动的人影。

  “我帮他带了一套来。然后,他悄悄跟我说:嘿,小心一点,你跟你父母在匈牙利偷偷会面的事,公安局有记录呢!我吓一跳。所以,维拿和我是有过一次‘交易’的。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车子发动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挡在车窗外。“我相信,”卡斯纳幽幽地说,“维拿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政治动物。从前小冷镇有多少人落在他手里,我是不知道……而且这种人,永远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幸运者。”

  车子弯过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灯光也在苍茫中隐没。

  争 吵

  在黯淡的街道绕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我们的旅馆。没有招牌,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只是这么一栋大宅,立在黑暗的街头。

  按铃。

  来开门的女主人,笑靥迎人。五十多岁的肥满身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很让人担心地在前引路。楼梯的扶手上还遮着施工用的塑胶布,整个房子弥漫着新漆的气味。室内装潢以黑白为基调,配上诡谲的隐藏式灯光设计,一派后现代风格——这是晦暗颓倒的小冷吗?

  小房间里头的布置,像任何最讲究的柏林、巴黎、伦敦或纽约的旅馆,可是,女主人抱歉地说,这一间的浴室抽风机还没装上,因为供货来不及。那一间,什么都齐了,唉,就是没有门。门板嘛,就搁在走廊上,还没装上去,您不知道呀,小冷镇到处都在施工,工人赶场似的一天奔跑好几个工地,今天下午,这门还没装上,工人就被人抢走了。

  我的房间很好,有门,浴室里有抽风机,墙上贴着美丽的粉红色壁纸,床头小柜上搁着两颗包装精巧的糖。

  躺下来之后,发现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块。

  ※ ※ ※ ※ ※

  女主人打开一瓶香槟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里。

  “这栋房子,是我家祖产。共产党来了,而且看样子不走了,我们全家就逃了,逃到西德。”

  一个女人伸头进厨房里来,“克莉斯汀,三号房间的枕头套颜色不配呀,红色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说:“大概在楼下洗衣间,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头解释,“我们一块儿经营这个。”

  “这个房子,就变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几户人家。做梦也没想到,过了四十年,有这么统一的一天!”

  我们举杯相碰,水晶杯声音像高音阶的钢琴响。

  “我就从柏林回到小冷,向镇公所要回祖产。”

  门铃响,克莉斯汀的妹妹带进来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憔悴,但是眼睛透着精干,一股不服输的神情。

  “一块儿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只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们一起读中学的,现在是邻居。”

  考夫曼太太对我点头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继续说:

  “在自己的老家建设投资,当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从西方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整个德东都在动工,所有材料供不应求,缺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还很合作,我特别拜托他们:广告已经作出去了,客人就要上门了,他们是满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气得很,对工人颐指气使的,工人也都不敢说话,有时候,雇主的要求简直就没道理,工人也不吭声。我觉得,东德人对自己的权益还没什么概念,不敢争取自己应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摇头:“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在镇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斯汀,现在德东所有的雇主对他们的员工都是这么呼来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么民主不民主、权益不权益……”

  “克莉斯汀,”考夫曼身体前倾,急促地说,“这里的雇主明白,工人也明白,每一个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个人在门外挤破头等着要。谁不听使唤谁就走路。我问你,你敢不听话吗?”

  “好嘛, 我承认失业严重使业主嚣张, ”克莉斯汀摆摆手,然后另辟战场,“可我还是觉得东边人比较——比较缺独立判断能力,因为他们有四十年的集体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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