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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68)

  我心里暗笑:完了,碰到了一个比我还严重的理想主义者!

  在殖民地生长生活的董桥往梦幻骑士的头上浇下一杯冰凉的水:

  “你有这四海皆兄弟的想法,但是人家把你当兄弟吗?”

  “弱势民族有没有资格谈四海一家?”一向思考敏锐的金恒炜也浇下一杯冰水。

  “走在瑞士的街头,无知的人不是把你看作泰国来的妓女,就是当作柬埔寨的难民;对你不是轻视就是屈尊的同情。这个时候,你怎么来跟他谈‘人的价值是唯一的价值’,我们是兄弟姊妹?”我也恶狠狠地当头倾下一桶冰水。

  温柔的七等生成为众矢之的,面对着龇牙咧嘴的我们。

  ※ ※ ※ ※ ※

  那个时候的我,在瑞士住了第一年,确实是不太愉快的。收在《人在欧洲》这本书中的一篇文章《泰国来的?》,写出了欧洲人对亚洲人不甚自觉的歧视。然而在现实环境中,又确实有那么多泰国来的卖春女郎、为换取护照而结婚的亚洲女子、背井离乡为生活奋斗的亚洲难民;我没有办法改变人们的成见,而又必须每天面对这些成见,心情自然是不愉快的。

  董桥终年生活在殖民文化的夹缝之中,对民族主义问题自然敏感。恒炜一向有世界视野,又在种族杂处的加州生活过几年,对强弱民族间的矛盾也难免有所感触。

  而我,一年来老被人问:“您是泰国人吗?”和幼儿走在街上,陌生人—会走过来,塞给我几块瑞币,“给可爱的孩子买点东西!”他们亲善地说,那是使我觉得有点难以消化的亲善。我开始重新检讨自己以前对民族主义的批评。而七等生,沐浴在太平洋的海风中,面对的不同“种族”是客家人、闽南人、外省人……他应当可以谅解为什么我们几个人浑身是刺。

  ※ ※ ※ ※ ※

  在国际笔会上,我看见白人作家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穿梭会场之中,又受镁光灯及人群的包围与簇拥。我看见黑皮肤、黄皮肤的作家,安静而谦逊地隐没在各个角落里。而黑皮肤、黄皮肤的作家对彼此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的眼光,也专注地落在白种作家的身上。这个世界是现实的:让一个白种作家或记者注意到你,比让十个或一百个“第三世界”作家或记者注意要有价值得多。要将自己的“商标”打进世界文学这个“超级市场”,只能依靠白人的发掘、引进、宣传。

  去年在瑞士开的笔会,在我眼中,充份流露着白种作家的自我中心、自我膨胀。

  我开始考虑到自己作为作家的立足点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第几世界的作家,经过一场笔会,却猛然发觉,啊,在这些白人眼中,我自然是个第三世界的作家,完全不属于欧美那“第一”世界的圈子。

  然而我对第三世界的了解远远不如我对欧美的了解;我对第三世界的认同感远远不如我对第一世界的认同来得强烈。但是第一世界并不承认我的归属。

  有一只乌鸦,为了混进雪白的鸽群,将自己的羽毛涂白。但白里透黑,被鸽子赶了出去;回到鸦巢,因为黑里透白,又被乌鸦驱逐。

  这就回到了“公审”七等生的问题:别人不把你当兄弟时,你如何与他称兄弟?

  就个人艺术创作的层次而言,这些立场、认同等外围问题可能都是最不重要的考虑。一个作家以手写心之所至,是水到渠成的事,与他属于第几世界可以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就地球村的整体文化而言,白种文化的绝对强势所造成的世界同质化倾向,对弱势文化中的作家无宁是一种危机,一种威胁。他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在用一把尺——以强势文化所核定的刻度——衡量他的价值,而这把尺,很可能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狭隘的民族主义是块砸自己脚的石头;有些基本信念,譬如公正、自由、民主、人权等等,必须超越民族主义的捆绑。但是弱势文化中的作家或许应该结合力量,发出声音,让沉浸在自我膨胀中的白人社会产生些微不安;因为有一点不安,他就不会尽兴地膨胀。谈四海一家,必须先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上。

  ※ ※ ※ ※ ※

  “公审”七等生之后,又过了八个月,我身上的刺却落了很多,因为我发觉,在所谓种族歧视上,各个民族其实是相当平等的,也就是说,一个西洋人在台湾或中国所可能受到的“歧视”并不低于我在欧洲受到的“歧视”。

  一个瑞典的医生在台北学中文。语文中心一位工友为细故而骂他为“洋鬼子野蛮人” 。 医生正式去函中心主任,要求工友道歉。两人相对时,主任对工友说:

  “你不要叫他野蛮人嘛!人家听了心里多难过。”

  在苏黎世的街头,瑞典朋友微笑地为我叙述这个小故事,我当街大笑起来。中心主任话里的意思当然很明白:我们都知道西洋人是野蛮人,但是不要说出来,伤了感情。

  在“野蛮”的瑞典,被判了终身监禁的重犯还有假期;不久前一个间谍在与妻子“度假”的时候溜跑了,西方诸国引为笑谈,瑞典不以为忤,坚持“犯人也有人权”。在“野蛮”的瑞典,没有人会因为付不起医药费而被拒于医院门外,没有鳏寡孤独年老者会因为无人抚养而死去。在“野蛮”的瑞典,没有人会因为“言论不当”而被囚禁起来,也没有人会把幼女贩卖到妓院作为雏妓。

  一个来自高度文明的欧洲人被中国人看作“番子”;我这个自视甚高的亚洲作家被欧洲人看作从良妓女、难民;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我在欧洲所面对的误解、歧视,其实不是欧洲人的弱点,而是“人”的弱点吧!

  或者作梦的七等生竟是对的。

  ※ ※ ※ ※ ※

  《人在欧洲》是我旅瑞一年半的心路,大部分的文章都在《九十年代》、《文星》以及时报“人间”副刊上发表。从《野火》到《人在欧洲》,我好像翻过了一座山,站在另一个山头上,远看来时路,台湾隐隐在路的起点。离开瑞士,移居西德,眼前又是一条叉路,我渐行渐远渐深沉,但路则像一根绵延的带子,系在胸间,时时感觉那起点的扯动。

  一九八八年五月于苏黎世

  三个和一个

  ——龙应台杂文散议

  杨际岚

  综观当代杂文界,龙应台是个“异数”。

  在发表《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以前,全台湾几乎还没有人听说过“龙应台” 这个名字; 仅仅过了一年,出版《野火集》之后,全台湾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龙应台”三个字。

  她的经历似乎极为平顺、简括。

  无妨展视一下履历表:原籍湖南省衡东县,一九五二年生于台湾省高雄县大寮乡水源地;一九六九年,进入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就读;一九七五年九月,留学美国,攻读英美文学,在堪萨斯州立大学英文系获博士学位,在纽约市立大学及梅西大学英文系任教;一九八三年八月,回台湾,任中央大学英文系客座副教授;一九八五年八月,转任淡江大学美国研究所;一九八六年八月,旅居瑞士苏黎世;一九八八年五月,迁居联邦德国法兰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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