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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43)

  台湾的选举热热闹闹开展时,我常在乡下看见同乡会和宗亲会的拉票活动,不能不想起波普的话。民主的形式我们是赢得了,但是它与我们什么样的文化传统结合而实践呢?布袋乡的人选布袋乡的,姓李的选姓李的,歪嘴的选歪嘴的。哇,传统文化果然决定民主的实质内容!在这种结合下,十年中所选举出来的民意代表有杀人不眨眼的黑道,有偷鸡摸狗的窃贼,有偷窥女人内裤、口说脏话的下流痞子和财大气粗、目中无人的土霸王;自由选举出来的总统费尽心思打击异己,扩充自己的权力。你和我,觉得惊讶吗?

  在十年实验中,我对"民意"这个东西也有了新的认识。在威权统治下,民意受到压迫和扭曲。依照"凡受压迫的都是崇高的"这个定律,民意也戴着道德的光环,成为民主时代最受欢迎的英雄。政治人物以民意为武器打击对手,社运人士以民意为后盾推销理念,报纸老板以民意为理由废掉副刊。在民意的统治下,不同意见的声音自动消音;这是个民主时代,民意至上的时代。

  太奇妙了。在强人政权下,反对蒋家王朝、推动闽南语、鼓吹女权运动、赞成同性恋等等都是被压抑的声音。民主之后,这些被长期压抑的声音一一跃为主调,很好,可是在同时,不合乎主调的声音却变成了新的被压抑者。民意张开一张"政治正确"的大伞,没有多少人敢大声地赞美蒋家父子,敢大声地支持两岸统一,敢大声地批判闽南文化的新沙文主义之可能,敢大声地批评女权运动或大声地宣布自己不喜欢同性恋。让我暂用"自由"和"保守"这两个并不精确的字眼。如果说十年前是保守派当道的日子,自由派受到打压,那么十年后便是自由派掌权,而保守的言论受到抑制。我们从"什么都不可以"的时代走进"什么都可以"的时代,而反对"什么都可以"的却不可以。

  换了一批人,换了一套思想作为主流,可是压抑异议的机制依旧。只是这一回,压力不来自一个强权政府,而来自一个强权的"民意"。不,这不是我在80年代所想象的公平开放、理性辩论的民主环境。

  而民意的强权并不比政府的强权不危险。首先是民意本身的可疑及不可信赖。很大一部分的所谓民意由媒体形成。威权政府曾经是媒体的共同敌人,这个敌人没有了,媒体在自由中很吊诡地成为自己的敌人:报纸老板以一己的政治立场控制言论,政治人物利用媒体操纵舆论,电视唯利是图不设下限地自我庸俗化,媒体记者因素质不够而提供半真半假的信息,因判断力不足而做出夸大或偏颇的评论。民意的形成过程中有太多太多操纵做假的空间,此其一。

  而民意即使是真实的,却绝对未必是对的,此其二。历史上的例子不胜枚举。希特勒是靠着民意上台的,美国南方当年歧视黑人的法令是基于民意而写成的,义和团残杀外国教士时,旁观的常有喝彩的乡民。民意如果不接受批判又没有自我反省的节制,可以形成可怕的暴力,带来全体的灾难。

  对民意的批判从哪里来?如果民意指的是大多数人的意见,那么批判当然得来自少数人。民主的基本原则固然是"服从多数",可是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下半句:"尊重少数"。在迷信民意、民粹主义越来越盛行的十年中,"服从多数"成为信条,"尊重少数"却被轻易遗忘。威权政府和暴力是明显而易见的,"多数"的暴力却往往隐于无形,因为可能批判它的人,本身或许就属于那多数而不察觉自己的霸道和粗暴;但是多数如果践踏"尊重少数"的原则,它就是另一个形式的暴力集团,彻底违背了民主的基本精神。此其三。

  我可从来没有想到,在80年代鼓吹民意至上的人到了90年代竟会谈起民意的危险来;时代真的变了,问题也换了一套。如果反对者从前的责任是挑战强权,热辣辣地批判,他现在的责任可能是做那客观而理性的"少数",不哗众取宠,不被主流收编,对盲从性极高的"大多数"提供一个冷冷的声音。我的同代人不知以为然否?

  和许许多多改革者、革命家一样,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专制政权被摧毁之后,自由就有了保障。十年回首,才知道那不过是个谦卑的开始。当人民自己掌握了权力而他对权力的相对责任了解不够时,他对自由的威胁和专制政权一样大。但是如果十年民主后的台湾显得混乱,我们的结论不该是民主制度不好,而是我们的民主体质不够成熟,不够健全。太着急,大概也不必吧?想想,法国大革命发生在两百年前,而我们,毕竟也才只是十年罢了。但是一步一个脚印,不愧对历史。

  1997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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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这样走过

  八十年代这样走过

  ——屡见阁下大作针砭目前紊乱之社会现象,每次阅毕皆热泪盈眶,未能自己。

  ——我把报纸文章给孩子看,他说要影印起来,想贴到班上去又说不敢,怕训导处,我们一直活在怕怕中。

  ——不瞒您说,我也想离开台湾。我敢预言中国将是被淘汰的民族,不是亡于他人,而是死于自己手中的绳子,真的,真的。

  ——"红色恐惧症"是我们国民心理上的不治沉疴,也像黑死病一样,人人怕传染。

  ——目前您知名度够,"有关方面"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千万要小心:开车,走路,上街,都得注意,留心提防凶神恶煞杀出来。我想您是明白我的心意的。

  ——你的书及中国时报在我们单位算是被禁掉了。虽然我们不赞同这个作法,但军队之所以构成,就是必须懂得服从命令。中国时报被禁是因为野火集的文章。这是一份政战部门所下的文,属于"密件"。

  ——你可知道在邦交断绝、外貌瘦弱、地小人多、工商不发达的台湾,升斗小民是怎么求生的?你可知道政府只管收税,不管失业救济,劳动法令残缺,劳工受伤,劳工被解雇,找不到工作,是如何解决每日开门七件事的?你可知道矿灾工人死亡,成为植物人,政府及劳保给付如杯水车薪,民间捐款被台北县政府留下一半,矿工子女是如何过活的?

  ——你是民族的叛徒!

  1985年,只是昨天

  1985年12月,是个冷得不寻常的冬天。我在台北医院待产,从病床望出窗外,天空有一种特别清澈干净的深蓝。

  《野火集》出现在书店和路边书摊上。二十一天内印了二十四刷。放到我手中的书,因为压的时间不够,封面还向上翘起。四个月之后,十万本已经卖出。

  国民党的报刊开始了几乎每日一篇的攻击。

  没有了国民党领导的政府,谁也活不下去。就连想"闹事"的野火,到时也只有噤若寒蝉,否则就逃不过被斗被宰的结局!

  我们必须严正召告世人,今日生活在台湾以台北为主导的中国人,政治制度、社会结构、国风民俗或有缺失,但绝对健康,绝对无梅毒恶疮,能爱也能被爱,只有龙应台这类××××,我们有权也有责任,公开唾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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