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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43)

  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暝日怨嗟,花谢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谁人通看顾。无情风雨,误阮前途,花蕊凋落要如何。

  流行歌的感染力强,现在,﹁雨夜花﹂的旋律改谱,歌词改写,叫做﹁荣誉的军夫﹂:

  红色彩带,荣誉军夫,多么兴奋,日本男儿。

  献予天皇,我的生命,为着国家,不会怜惜。

  进攻敌阵,摇举军旗,搬进弹药,战友跟进。

  寒天露宿,夜已深沉,梦中浮现,可爱宝贝。

  如要凋谢,必做樱花,我的父亲,荣誉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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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十字星的天空

  就如同弟弟们在三年以后会排队去报名加入国军一样,这些哥哥们在一九四二年努力地要报名加入日军。﹁陆军特别志愿兵制度﹂在台湾开始招聘。第一期,日本军部只招一千名士兵,却有四十二万人争取,还有很多青年陈上血书以表达为国牺牲的强烈决心;第二期也只开放一千个名额,涌来六十万个﹁热血青年﹂报名。那少数被录取的,荣耀了整个家族和乡里;不被录取的,还有人因为满腔杀敌抱负受挫,幽愤而自杀。

  战事之初,台湾青年还没有资格当日本兵,只能当﹁军人、军犬、军马、军属、军夫﹂这个阶级顺序中的军属——军人的佣人,和军夫,为前线的士兵做运输和后勤补给。一直到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战争扩张到危险边缘,日本才开始在台湾征﹁志愿兵﹂。日本厚生省一九七三年的统计说,从一九三七到一九四五年,台湾总督府总共招募了军属、军夫十二万六千七百五十名,从一九四二到一九四五年则征募了军人八万零四百三十三人,加起来就是二十万七千零八十三名;二十多万个台湾青年中,三万三百零四个人阵亡。110台湾青年们被送到南洋战场之后,在潮湿酷热、传染病肆虐的丛林里,晚上望向星光闪烁的天空时,还会哼起熟悉的﹁台湾军之歌﹂:

  太平洋上 天遥远,南十字星 闪闪光

  黑潮溢洗 椰子岛,波浪冲过 赤道线

  睨目企腾 在南方

  守护有咱 台湾军

  啊!严防的 台湾军

  历史芬芳 五十年,战死做神 尽本分

  镇守本岛 北白川,所传士魂 蓬莱存

  建立武功 在南方

  守护有咱 台湾军

  啊!严防的 台湾军??

  歌词中的﹁南十字星﹂,是南半球的北斗星,只有在南半球看得见,两串闪亮的星链呈﹁十﹂字在夜空交错,引人无限的浪漫怀想。

  五十年以后,在婆罗洲长大的小说家李永平,后来回忆那段童年岁月时写到,自己的父亲曾说过,他听见日军行军时军鞋踏在地面上那沉重而整齐的声音,也听见日本士兵在慰安所喝得酩酊大醉时,大伙混声合唱军歌﹁月夜愁﹂和﹁雨夜花﹂,歌声带着浓浓的酒意和悲壮??

  蔡新宗和柯景星就在二十岁前后,风风光光地加入了日军的队伍,要到南洋去做﹁盟军战俘营监视员﹂。他们在一九四二年七月到嘉义白河受基本军训。受训中有一个环节,让柯景星大吃一惊,就是学习如何打耳光。两排新兵面对面站立,互打耳光,打得重,打得准,才算及格。

  一有了﹁军属﹂身分,少年们走在街上都觉得意气风发。有些马上就到日本军部指定的商店里去买了看起来像日本战斗兵的帽子,年轻稚气的脸孔对着店里的镜子戴上,觉得自己挺帅气,然后开心地上街闲逛。平常看见游荡的少年就要气势凌人叫过来教训一顿的警察,现在竟然当街向他们举手敬礼;少年心里充满了报效国家的激动和荣耀的感觉。

  八月三日,这些经过短暂训练的台湾少年,告别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没有什么生离死别的沉重,他们踏着轻快的脚步出村,雀跃的心情比较像是参加团体郊游、正奔向集合地点的孩子。

  从台湾的四面八方向南方汇聚,最后都到了集合地点,高雄港。

  码头上,有很大的仓库,铁皮盖的屋顶。一艘货船改装的运输舰,靠在码头,正等着这些福尔摩沙的少年,送他们到南十字星空下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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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哥哥们

  八月三号这一天,激烈的中途岛战役已经结束了两个月。在两天的战役中,日本损失了四艘航空母舰、一艘重巡洋舰,三百三十二架军机,三千五百人阵亡,日军从优势开始转向劣势。在太平洋的水域里,日本船舰随时可能被盟军的鱼雷、潜水艇或飞机轰炸。蔡新宗和柯景星所搭乘的﹁三池丸﹂,一驶出高雄港,就在黑浪扑天中一左一右以锯齿路线航行,避开鱼雷的瞄准。

  其实,如果是空中轰炸,天上射下来的机关枪能穿透三层铁板,怎么躲都躲不掉。

  一个月后,到了婆罗洲,也就是现在属于马来西亚的沙捞越,一个叫古晋的小城。少年们从这里各奔前程,蔡新宗被派到总部古晋俘虏营。他写了篇作文﹁战场的觉悟﹂,一笔工整的日文小楷,让长官惊讶万分,马上赋予他俘虏营的文书工作。柯景星分到北婆罗洲的纳闽岛。还有很多在路上由于离乡背井而患难与共、相互扶持的好朋友们,被分到婆罗洲北部,现在是沙巴,一个叫山打根的小城。

  吴阿吉和陈清山的哥哥们就这么从台湾的乡下来到了南洋。他们第一次看见原始丛林里浩浩汤汤如洪荒元年的大河,河边的参天大树每一株都像一座霸气的独立的山岳,俯视着蝼蚁似的人。蜥蜴巨大如鳄鱼,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浑浊的河水里缓缓游出,趴上浅滩的岩石,用蜡似的眼睛,君王的姿态,看着岸上的人群。

  陆陆续续地,更多的福尔摩沙少年被送到南太平洋,甚至三千里外赤道以南的新几内亚。譬如南投埔里的四十个人,都是十八、九岁的,加入了﹁台湾特设勤劳团﹂,驻扎在日本海军基地拉包尔。拉包尔驻扎了十万精兵,被盟军日夜轰炸,断了粮食补给,必须依靠岛上的自力救济。埔里少年们万分紧张,日夜劳动,忙着开垦农场,大量养植蔬菜,供给前线的士兵。

  他们同时紧迫地挖防空洞和埋尸坑。需埋的尸体,每五十具共享一个大坑;数字不到时,就用美丽的椰子树叶暂时盖着。等着火化的尸体,需要大量的木材和油料。到战争末期,尸体太多,材料都不够了,埔里少年的任务,就是把每一具尸体剁下一只手掌,只烧手掌,然后将一点点骨灰寄回日本。当然,到最后,只够剁下一根根手指来烧成灰,送还家人了。111在南洋,这些台湾年轻人穿着英挺的日军制服,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胸前绣着日本名字,在俘虏营前站卫兵,监视着被日军俘虏的盟军士兵,命令这些白种士兵挑砂石、挖地洞、采铜矿、建机场,在最饥饿的状态之下做苦役。

  所谓盟军士兵,也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如果是澳洲兵,个子高大、金发蓝眼睛的居多;如果是新加坡被攻下时集体投降的英军,那么皮肤黑一点、眼睛炯炯有神的印度兵居多。

  古晋、山打根、拉包尔,都有大规模的日军所设的战俘营,这些看起来是日本兵的台湾监视员,有多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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