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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15)

  这样的“上海男人”基本上是采取了老子的“柔弱胜刚强”的哲学。

  与一般所谓的“大男人”不同,他们拥有极高的生活智慧,也深切了解“知其雄,守其雌”的深刻道理。他们知道,婚姻生活比纯粹的爱情要复杂得多;成功的婚姻在于日常生活中两性之间的合作与妥协,它需要无比的耐力与胸怀。虽说他们无意在家庭中取得“权力”,但由于他们凡事照顾对方的“权利”、凡事以温柔忍耐的态度照顾对方,结果反而取得了左右整个家庭的主权。

  老子所谓“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乃是这个道理。我始终认为,“权力”是极其微妙的——愈是以强硬的手段急欲取得它,愈是得不到。反之,若以虚心和“为天下谿”的精神来对付一切,则权力自然会到手。

  “上海男人”的复杂性乃在于他具有“以柔胜刚”而获取权力的本领。

  若把这样的男人看成“小男人”,则是一种严重的文化误解。我想这也是令龙应台极其不安的地方。尤其在性别关系上,中国的新女性往往有意无意地扭曲了“两性平等”的意义;她们常常以咄咄逼人的方式,企图取得控制对方的“权力”。结果是,她们不但没有得到真正的平等,反而在争取女权的层次上,一直站在原地上,甚至退了步。这或许是由于多年来阶级斗争所造成的影响,也可能是对现代西方的权利概念的误解。

  龙应台的“不安”促使了我对中国女权运动的重新关注,而她所提出的“文化误解观”更触发了我对文化问题的反思。其实“误解”有时比轻易的“了解”还要来得深刻,因为“误解”常常显示出个别文化的不同价值观。

  如何从误解进到了解,如何促使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这也正是我多年来研究深思的重点。

  很巧,不久前龙应台在北大演讲“文化的误解”这一主题时,我正在北京。当天晚间我与朋友提早一小时抵达北大,因恐临时找不到座位。谁知

  会场早已挤满了人,连会场的入口都走不进去。最后幸而有人领我们爬到“外国来宾席”上,才勉强能坐下来。

  我知道,“龙旋风”又吹到了北京,不知这次演讲又会激起怎样火辣辣的文化对话呢?1998 写于耶鲁大学

  第5 节 上海的一日

  我以为我与上海相识是近两年的事;在此之前,我与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关联。

  直到我去龙华看古寺,在一个秋天的午后。古寺旁据说是烈士公墓,我从偏门进去。庭园空荡寂静,新植的小树在风里簌簌作响。淡淡的晚午阳光射在石壁上,使石壁上的刻字泛着一层红晕。

  蓦然看见柔石和胡也频几个人的名字,我怔怔然停下脚步。龙华?我难道没听过“龙华”的名字吗?1975 第一次接触到不受国民党控制的文字,但是也只需要那么一次,国民党在我身上所灌输的整套政治神话系统全部崩溃。二十三岁的我,在台湾严格的思想管制中长大,对左翼文学和历史还没有任何理解,但是龙华事件对我所揭露的,一方面是国民党对异议文人迫害之残酷,一方面是国民党对我这知识青年的有计划的欺骗——我在台湾可不曾读过这段血淋淋的历史。那也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合起书本望向窗外,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千千万片翻动,片片金黄耀眼,映着北美蓝得深邃的天空。我,再也不相信。

  十年后,我回台湾写《野火集》。人们问我的政治“觉醒”始于何时何地,我想想,说,“在美国,1975。”但我真正想说的是,“在龙华,1931。”

  可是龙华在我脑中一直是一个历史事件的名字,从来不曾想过那是一个具体的地方,在中国地图上有一个角落。直到1997 年的秋天,午后阳光暂时停格在一方冷然无声的石壁上,漫步来看龙华古寺的我仿佛大梦初醒:啊,这个龙华,就是那个龙华。

  原来我的政治启蒙,始自上海。

  那个安静得只有风声的墓园,那片夕阳斜照的石壁,其实一直在那儿,等着我逐渐走近,最后发现于一刹那。生命里隐藏着脉络,脉络浮现了,你才知道,许多以为是偶然的东西,背后竟深埋着千丝万缕的因缘。

  我不断撞见那深埋的因缘脉络,譬如认识了音乐学院的陈钢。傍着一架钢琴,我问他是否知道30 年代一首老歌叫《永远的微笑》:“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我不能够让谁吹熄心中的太阳/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愿你的微笑/永远那样”那是我母亲爱唱的歌。当我只有两个酱油瓶那么高,拉着她裙角跟她上菜场时,她唱这支歌;到现在她白发苍苍我得牵着她的手带她过马路了,她仍旧唱这支歌,唱的时候眼睛闪着我所熟悉的年轻的光芒。这样的一支歌,随时随地可以勾出我的眼泪来,它使我想起母亲的垂垂老矣,更想起那留不住的栀子花香少年时。

  陈钢两手搭上琴键,音乐像雨点打进池塘一样淌开。他说:“当然知道,这是当年我父亲写给我母亲的曲子。”他低着头弹琴。我难以知道他心情的流动,但是钢琴声使我晕眩,如立深渊边缘:一支歌,像一条河,也有它的流域。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越海峡,穿过半个世纪的冉冉光阴、穿过深不可

  测的历史漩涡,我竟然来到这支歌涌动的源头,在上海一架钢琴边。

  于是我知道,我会认识上海而走近上海大概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就好像我走向龙华的脚步,廿年前就已开始。每个城市有它的履历。这个城市,处在古老的泥土上却面对着大江大海,永远有豁出去的气魄;这个城市,挟着西洋的骨架却又紧紧系着中国的胸怀;这个城市,时时赶着现代的步伐但怎么迈出也总带着传统的负重。我爱上这个城市,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的履历如此相像?而上海会接纳我这域外游子,又何尝只是偶然?在20 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中,这个城市一直是个百川不拒的浩浩大海,吸引了无数出类拔萃的文人墨客也包容了无数消沉潦倒的革命志士。哪一天我在西区哪个里弄里租下一个“亭子间”开始过起日子来,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上海的美好,就在它气度的开阔,开阔中蕴藏着无限的可能、疯狂的梦想的可能。

  所以我对上海有着憧憬。30 年代末,在《上海的一日》大征文中,文化人曾经有过种种梦想,我憧憬中“上海的一日”大概是这个样子:就说是某一年的2 月26 日吧!这一天的上海晴间多云但无雨。梧桐已纷纷抽出新叶,空气里有春天的气息。人行道上卖花摊子不少,摊子边有卖乐的艺人,也许拉着二胡,也许是小提琴。行人走过,听一阵,丢下几块钱。

  这一天,有上千个外国学者在大学里讲课,有更多的外国研究生在这里求学。外国作家在和上海作家交谈,外国画家在画廊里看画,外国音乐家在演奏厅里表演,也有外国人在这里开各种各样的餐馆小吃。街上走着各色人种,黑人白人印第安人,而他们也自觉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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