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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16)

  这一天,有好几场新书发布会,来自各地的作家与读者见面。这一天,上海有两百场演讲在进行,从绣花到烹饪,从庄子的和谐观到韦伯的基督教伦理,从同性恋文学到死亡学的探讨,不同的题目吸引不同的观众。同时,几十家剧场在演戏:地方戏曲、现代话剧、实验新剧、日本能剧、希腊悲剧这一天,大大小小的沙龙里挤满了人;文艺青年在朗诵他半生不熟但绝对前卫的诗,半裸的观念艺术家在宣传他警世骇俗的构想,即将成名的哲学家在高谈阔论尼采“一切价值的重估”。这一天,好几个创新的杂志正在排版,两个对抗的先锋艺术宣言正要落稿,一本即将震惊文坛的诗集正在签约,一篇科学论文马上要改变世界。

  这一天,一场公开举行的政治辩论使教育会堂附近的交通完全堵塞。

  这一天,某个报纸的社论抨击时事尖锐凶猛,编辑室电话响到半夜。

  这一天,有几个作家得了奖,他们的《得奖感言》刊在报纸上。他们很高兴,虽然知道那页报纸马上会被拿去包油条或鞋子。

  这一天,我从里弄出来,在巷口“永和豆浆”买了个粢饭团——包了肉松榨菜的,边走边吃。晃到福州路,走进一家七层楼的书店,那书店门楣上有个木牌,上面刻着漂亮的草书:“我思,故我在。”我嘛,就在那牌子下等着。

  (原载1998 年2 月26 日《文汇报·笔会》)

  第1 节 吵架

  一个月的假期,我可以去西班牙的海滨,可以去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可以去非洲的沙漠和草原,也可以去印尼的丛林,更可以和往年一样,回家

  ——回台湾那个家。

  但是我决定去北京;我想用一个月的时间粗浅地体验一下那既是祖国又是外国的地方。

  我只需要借一辆单车,行囊里塞着一本《万历十五年》,就可以亲近北京。

  在走之前,我这个因“生气”而出了名的中国人就一再给自己作心理教育:到了北京不要生气;第一,你一个人带着两个稚龄的孩子,没有那个力气。第二,那是别人的地方,你没有充分的发言权。第三,如果你寻找的是干净、秩序、效率、礼貌和谐,那你就该留在欧洲——到北京,你显然有别的需求,不是吗?是的,我不生气。

  到了北京机场,孩子和我夹在涌动的人潮里——因为是德航班机,乘客多半是德国人。

  人潮挤过检疫口,坐在关口的公务人员,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妇女,马上就在一群白人中挑出我:“你!”她用凌厉的声音高亢地说,“就是你!”

  手指穿过人群指着我:“过来过来,你给我过来!”我乖乖地挤过去,牵着孩子的手,心想:才踏上北京的土地就来了。她说话的这种声调、这种气势,好像一条抽得出血的鞭子。

  我没注意到,一旁七岁多的安安,脸都白了。

  “证件!”女人不多浪费一个宇。

  递上证件,女人立即像泄了气的球,松缓下来,她没想到我是个“台湾同胞”,不是个她可以颐指气使的自己人。

  我们对看一眼。一言不发地,我拉着孩子继续往前走。检查护照的关口列着一条一条的队伍,我们开始排队等待。飞了十多个小时,三岁半的飞飞倦怠地倚着母亲的腿。安安扯扯母亲的手臂,我这才注意到他忧愁的脸庞。

  “怎么啦安安?”他垂着眼睑,看着自己的脚尖:“妈妈,刚刚那个女人为什么那样对你说话?我好怕。”哦——我觉得事态有点儿严重。这个在德国成长但是和我讲中文的孩子,一辈子还没听过那样凌厉如刀片的中文。

  “安安,”我把孩子搂过来,尽量放轻松地说,“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可能因为人太多,她紧张了,所以那样说话。”“在德国没有人那样说话,对不对,妈妈?”安安抬起头来,“就是工作紧张也没有人那样对人说话,对不对?”随着队伍挪动,我说:“不对,安安,这不是中国人和德国人的不同。

  你记得吗?以前还有东德的时候,东德边境上的警察也是那样凶的”“可是西德人没有那样的,”孩子边思考边说,“台湾人也没有那样的。”哦!孩子,你碰触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快要轮到我们的时候,安安眼睛望着高台后坐着的警察,更靠近我,怯怯地说:“妈妈,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来北京呢?”我想了想,亲了一下他的头发:“因为北京也是妈妈的一种家吧。”到停车场,得穿过马路,一辆大型面包车和行人抢路,“吱”的一声紧急煞车,差点撞着孩子的手臂。

  来接机的德国朋友怒气冲冲地对司机——一个戴着墨镜、穿着时髦的年轻女郎——大喊:“有小孩你没看见吗?”时髦女郎眉毛一挑,满脸不屑,也大声地回答:“没看见。”走吧走吧,不要生气!你的车子停在哪里?行李非常沉,朋友艰难地推着,我紧紧牵着孩子的手,然后就听到那如刀片的声音——“喂——你——过来过来——”又是我吗?“就是你——怎么不听呢?过来过来你给我过来!”真是冲着我来的!又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推车不能过去!回来回来!”孩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为什么不能?”“不能就是不能,你给我回来!”“您要我带着两个孩子,用手拎着三只大皮箱走过去?”我开始火了。

  “那不是我的问题!”女人干脆地说。

  “我会把车再推回来——”“谁相信哪!”她打断我,“谁都这么说!”“你为什么对人这么不信任——”我提高了声音,朋友来拉我,走吧走吧,不要生气!

  把推车还她。

  好,不怪她!许多机场都不让推车进入停车场的、而且我的难题确实不是她的问题,走吧走吧!

  我们连推带拉、举步维艰地终于把行李和孩子带到了车边。

  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地到了菜市场,走着逛着,看摊子摆出来的蔬菜水果,听北京人清脆麻利的语音。上海来的表姐指着一样蔬菜:“同志,这叫什么菜呀?”同志,是个穿着汗衫的年轻男人,头也不抬地瞄我们一眼,冷冷地说:“哪儿来的?这个菜都不认识!”“我们上海没这个菜呀!”表姐微笑着。

  同志抬头,冷笑着:“上海人就不是中国人啦?”我再仔细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为什么一肚子气?日坛市场可热闹了。孩子们忙着看玩具,我忙着看衣服、看俄国倒爷、看北京的脸谱。

  “同志,这个多少钱?”表姐的声音。

  “称呼谁呀?谁是同志呀?”一个着汗衫的年轻胖子挑衅地问。

  这表姐,就因为她有上海口音就得老被欺负吗?“那该怎么称呼呢?”

  表姐细声细气地。

  “学了再来!”胖子说,“学会了再开口!”我放开孩子的手,走到胖子面前,说:“请您现在就告诉我,该怎么称呼您?”胖子有点儿吃惊,逞强地说:“学了再来。”“我现在就跟您学习,您请说。”我固执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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