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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3)

  两个半小时之后,我终于也认识了一个轮廓:我的大陆读者,是十七岁到七十岁之间的人,高中大学程度以上,大中学生居半数,但社会中的老师、工程师、干部、图书馆员,各行各业都有。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不少,老太太却几乎不见。

  和台湾不同的是,读者中有好些个所谓“蓝领阶级”:工厂工人、厨师、司机。最奇特的是,男性多于女性。

  为什么?我求教于上海朋友,为什么在这里男读者远超过女读者?上海朋友半诙谐半正经地说:“大概因为台湾还是一个文化比较传统的社会,男人是主导的、强悍的,而大陆的男人已经没有那种优势,比较柔弱。你的文字,对不起,是比较阳刚的,所以比较吸引男性读者吧?”我很怀疑他的分析,但是,谁能给我更好的答案?在华灯初上的外滩,我看见情侣在江岸上相依而坐,脸上有恬然遗世的神情。拥挤的公共汽车在南京路上停停走走,我看见被生活折旧了的脸孔贴在玻璃窗上,疲倦而木然。和平饭店前有西装革履的男人,福佑路市场里有捧着大碗吃饭的女人。城隍庙前有人依着画廊雕柱对镜头做出粲然笑脸。

  我还是不认识我的读者。他们经过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他们害怕着什么又追求着什么?他们有什么样的幻灭又有什么样的梦想?不曾和他们一起成长,我无从想象他们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可是在那长长的队伍前端,我们曾经深深地对望;回想那对望的一刻,或许我们竟是熟识的。写作者在孤独中写作,读书人在孤独中阅读,那孤独其实是种种情怀的交会。文字之所以有力量将不同世界的人牵引在一起,是因为不管他们经过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在心的最深处,他们有一样的害怕与追求、相似的幻灭与梦想,午夜低回时有一样的叹息。

  我们毕竟在同一条历史的长廊里,或前或后;鲜花释出清香,像丝带潦绕。

  (原载1996 年6 月19 日《文汇报·笔会》)读者来信(一)龙应台女士:您好!

  我是个五十七、将近六十岁的老太了。从前天的《文汇报》上看到您说您还没有发现老太喜欢看您的文章。今天我要给您一个惊喜:有,我就是一个,而且非常之喜欢看您的文章。

  自从您在报上发表专栏以来,我几乎每期都看,我觉得您的文章很适合我的口味。尤其是知道您是湖南人后,我更加喜欢,因为我也是湖南人。

  我觉得我们湖南出了一位真正了不起的女作家了。我为之高兴和自豪。

  对于您的文章内容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年龄及每天的家务太忙的关系,现在看什么都容易忘。只觉得您很有个性,很倔强。敢想敢说。看问题很敏锐。笔头锋芒四射。我就喜欢看这种文章。

  至于我为什么没有去排队买您的书呢?说实在话,我不怕您见怪,我

  从小就喜欢看书,却从来没有自己买过书看过。小时候家里很穷,想看书时只是去新华书店柜台边看,或去图书馆借来看。从没有想过自己去买书看。

  以后有了工作结了婚,应该说条件有所改善,但我仍觉得买书不划算。

  一是要花去很多钱,二是要收检和有地方存放。我们房子这么小,连住人都住不下,哪有它放的位置!

  我先生是个很喜欢买书的人,常去书店买书,但他是不大考虑钱和收检的问题,因此经常为这事吵吵闹闹。当然吵归吵,看我还是要看的。

  现在虽然年纪大了,也退了休,但比上班时更忙,更累,因为有了第三代,要帮他们做,一天到晚做不完的家务。

  因此像我们这种人,怎么可能去排队买书看呢?有时一年到头都不去一趟上海市里。尽管还有些这方面的灵感,也就只好免了。

  今天和您写这封信,只是想让您知道,您的文章在大陆人们心中有何等的影响,更加增强您的自信,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

  在这里同时我还要告诉您,我的女儿也很喜欢您的文章。

  祝您永远前进宝冶读者1996.6 读者来信(二)应台先生:您好!

  拜读19 日刊于《文汇报》您的《给上海读者》,为您的一片至诚所感,冒昧奉函,谈一点感想。

  本人是五十多岁的男性读者,一个以绘画为主业的文化工作者,“文革”前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绘画、读书、记日记于吾如吃饭、喝水一样重要。

  读先生的文章也仅从今年《文汇报》改版后的《笔会》上《龙应台专栏》开始,很惊喜,看到就读。

  您是我中国当代一位难得的睁眼看祖邦看世界的女作家;您写的东西让人觉得实在,文中有一股浩然之气,有一种中国古代大文人和外国大作家所共有的大气;特别可惊喜之处,这样的文笔又是出自我们民族近现代“又有害怕又有追求的长廊中”走出来的一位娉婷女才子之手。

  大陆的男读者憋闷得慌。扫视大陆文坛,数十年来,少有能挺着脊梁、亮着喉咙、坦然说话的,总是不得已说些吞吞吐吐、转弯抹角的不知所云的话。我们很少读到直言、坦言、放言、真言的好文章,怎不闷得慌!除了数年前的戴厚英先生的文章,大陆女作家中大气的作品似也少见。一个女子走出学校,走出家庭,面向社会大声说话,慷慨陈词,怎么能过多推崇“小女人的文章”呢?

  第2 节 啊,上海男人!

  我是一个台湾女人,在美国和欧洲生活了二十年。从俄罗斯到南非,从以色列到菲律宾,全走遍了;以为这世界上能让我真正惊讶的事情大概已经没有了,直到我认识了上海男人。

  在十年前开始阅读大陆文学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民族苦难、十年浩劫什么的,而是:咦,怎么小说里下厨烧饭洗碗的以男人居多?瞄一眼我的书架,随便抽出一本翻翻:你看,夫妻俩要请客了,“13 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厨房忙活。”这周敏可是个男人。

  “因为临时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去近处旅馆租借了三个碗、十个盘子、

  五个小碟、一副蒸笼、一口砂锅。”周敏紧接着开始剖鱼,他的女人就试穿上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衣服,化妆打扮。这样的情节在台湾的小说里可难找到,台湾作者要编都编不出来。

  社会主义教出来的男人还真解放,我记得自己暗暗惊叹。

  在海外见到的大陆女人,说得夸张些,个个抬头挺胸、骁勇善辩,没有人认为应该牺牲自己去成全丈夫的事业。资本主义社会里的谚语,“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个温柔的女人”,不能用在大陆女人身上;她们昂首阔步地走在前头,不在男人的阴影中。相形之下,台湾女人处处流露出传统“美德”的痕迹:温良恭俭让,样样具备。仪态举止上仍讲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羞怯。自己的事业一不小心太顺利时,还觉得对男人不起,太“僭越”了。

  瑞士的女人不久前还没有投票权。德国的女人,婚前也许雄心勃勃,一旦有了孩子就发现幼儿园、小学、中学都只上半天课,下午她就得留守家中做保姆、清洁妇、厨师、司机兼园丁,而这些工作又全是无给职,她变成一个伸手向男人要生活费的配偶。德国女人是欧洲有名的贤妻良母,为丈夫子女牺牲自己的事业不仅不被当作美德,简直就是女人应尽的义务。走过德国的小村镇,你可以看见一户一户的女人在晒棉被,擦窗玻璃,擦呀擦呀擦得一尘不染,等着男人回家来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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