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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52)

  1925 于失去了最后一次发光的机会。

  ——6——没有光,只有浓烟滚滚,从大烟囱里呼呼喷出,遮盖了魏玛的天空。

  1919 德国共和国——德国历史上第一个共和国,也选择了魏玛来开国会,作为民主的乌托邦;是为“魏玛共和国”。共和国的结局是悲惨的。在乱局中人心求治,强人一呼百诺,魏玛支持纳粹的比例特别高。1937 年,纳粹设置了一个集中营,杀人灭迹的煤气炉、焚化炉,一应俱全;地点,又是魏玛。

  地面上尸横遍野,天空里浓烟滚滚。这是哲学家与诗人的国度,这是挣脱了封建桎梏,人民作了自己主人的时代。

  我在20 世纪末见到魏玛,一个安静朴素的小城,商店里卖着各形各色歌德和席勒的纪念品。没有剑将出匣的隐隐光芒,没有蠢蠢欲动的躁热不安。

  看不出,它曾经撼动世界。

  ——7——推翻了帝王贵族,我们得到独裁者。推翻了独裁者,我们得到大众,同时得到最贴近大众因此最平庸的文化品味。当年,如果要公民投票来决定歌德和席勒的去留,来决定疯子尼采的命运,平庸主义恐怕是最后的胜利者;民主的倾向就是向平庸看齐、靠拢。但是,一个以平庸的标准为标准的社会,能思索什么,创造什么?平庸主义以大众之名对菁英异类的压抑和符腾堡公爵对席勒的压迫有什么根本差异?我痛惜那饱受糟蹋、百年孤寂的尼采,我遗憾Bauhaus 艺术家的壮志未酬。也不在乎大声地说,我对民粹精神非常疑惧,对平庸主义绝对反感。如果大众的胜利意味着文化的失败,这个胜利只能是虚假的,因为,缺少思索和创造的社会绝对走向停滞;在一个停滞的社会里,还有谁是胜利者呢?大众只能擦亮前人的纪念品在黄昏里过日子罢了。

  严复在翻译穆勒的《论自由》时,说到他自己对自由的理解:“只是平实地说实话求真理,一不为古人所欺,二不为权势所屈而已。”其实不只如此啊,严复,还得加上“三不为群众所惑”,才是真正的独立自由吧。

  准备离开魏玛,在旅店付账的时候,掌柜的告诉我:“那当然共产党时代好!吃大锅饭,没有竞争,大家都是好朋友。现在呀,有了自由就没有安全,这种自由太可怕了。”我抬头仔细看看他,是的,日尔曼先生。请问往

  火车站和往尼采故居是不是同一条路?(原载1998 年6 月4 日《文汇报·笔会》)

  第1 节 秋天

  让我告诉你,初秋是怎么转入深秋的。

  初秋的天空是蓝色的,没有云的遮挡,喷射机恣意地在天幕上划下白线。阳光挥霍瀑洒,刷亮了所有的树叶,树叶是千万片的红黄金紫,在空中风中绚烂地翻动。

  我们到森林里寻找栗子。栗子有两种,圆滚滚、滑溜漂亮的,可以玩不可以吃。尖头涩皮不好看的,可以吃不怎么好玩。栗子藏在剑拔弩张的青色刺球里,非常扎手。可是到了初秋与深秋的中间,刺球熟得忍不住了,随着一阵风就脱离了枝干,像巨大的雨点劈哩啪啦打向地面;接触地面的一刻,刺球炸开,像所有成熟的东西把自己豁出去的那个刹那。

  已经炸开的青青刺球,只需要用脚蹂踩几下,里头的栗子就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孩子的手,将它掷进篮子里。

  森林潮湿而柔软的地面上到处长着蘑菇,有些雪白可爱,有些艳丽得令人害怕。栗子树干上有磨擦的痕迹,那是野猪在夜里磨搓它的白牙。凹凸不平的泥径上浮着脚印,较大的是鹿蹄,较小的是狐狸的前脚;蹄肉的印子较深,脚趾的印子较浅。只有人类留下的足迹不是原始的接触,看不见脚趾和脚跟的肉痕,只有橡皮鞋底各种机器辗出来的花纹。

  又是一颗刺球吗,在路边?但是那边站着的分明是株橡树,不是栗树。

  而且这颗刺球不是青色,是褐色的;体积,也太大了。

  它动了一下。是只刺猬哩!一发现它是刺猬,又觉得它太小,这是一只初生的幼儿刺猬呢,干什么孤孤单单地守在路旁?我们蹲下来,静静地看着它。它全身披盖的刺,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可是它不走,就在几丛白色的蘑菇旁边。它受了伤吗,妈妈?我不知道。这小家伙一身是刺,我们也不能将它像小鸟一样放在手掌里翻过来看一看。

  天色已暗,是回家的时候了。

  天色暗下来,下了一夜的雨。一夜湿雨打下了满山斑斓的叶子。第二天人们醒来,发现天空阴霾晦暗,山已空,所有的叶子都在脚下。深秋了,只是一夜之间。

  水汽蒸发了之后,地上的叶子因为干燥而卷起来。叶子层层叠叠,盖佳了人们的脚。走过来走过去的脚涉在叶子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干叶声,声音脆而响亮,使得边走边谈的人要提高说话的音量。

  树空了,露出枝桠间一团一团松松的鸟窝,映着背后的天色,特别明显。不再有野果可吃的鸟儿现在要开始探访人家的阳台;阳台上,人们洒了些玉米粒,帮助鸟儿过冬。

  苹果树上最后一个苹果也终于掉了下来,噗卟一声,滚到池塘边。池塘里的睡莲叶子早已枯黄,只是仍旧漂在水上,红色的金鱼仍旧不时从叶沿冒出来。那水,一天比一天冷,金鱼的体温也一天比一天低,它得在结冰的池里过冬呢。

  深秋,万木摇落,我到收割后的玉米田里去行走。啊,也是一片生命

  挥霍干净之后的萧索凄清,令人低头不想说话。

  但是野地里有落下来的玉米,澄亮的玉米裹在枯黄的叶夹里;捡了几根,扎在一起,想带回去挂在厨房壁上。

  更暗的冬天不远。

  第2 节 讣闻

  我喜欢读讣闻。尤其喜欢在一天的开始,在早餐桌上,边喝咖啡,边读讣闻。

  在这个阴霾的深秋,波希尼亚烽火连天,有些人匆匆走了,看不见战争的结束:法朗克·路根,今年六十二岁,死于癌症。在讣闻的左上角,有两三行大概是法朗克自己选的最后的赠言:对喜欢我的人们,我告辞;对我无意中得罪过的人们,我请求原谅。

  讣闻的下方,则是未亡人的话了:葬礼将在12 月7 日下午举行,朋友们若是除了鲜花之外还希望有所表示,最能安慰死者的莫过于,您将赠款汇入秘鲁的孤儿院,帐户号码8035959 和法朗克一块儿走的,还有六十一岁的赫斯特·舒曼。他是怎么死的,讣闻没说,但是在讣闻的右上角,你看:什么东西都有它的时间天空底下任何事情有它的时辰生的时辰死的时辰讣闻中,舒曼的家属说:“请朋友们将买鲜花和花圈的钱捐给儿童癌症协会,帐户81828 留下人间的繁华,独自走进黑暗的,还有七十二岁的卡尔·魏林格。

  魏林格是个作家,也是个被挚爱的丈夫、父亲、祖父。是他自己的心意吧?

  是走的时候了/我走向死亡,你们向生/我们之间,究竟谁的运气较好/那只有上帝能决定。

  这不是苏格拉底的话吗?一个特别小的方块里,有三句干净利落的话;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个别致的离婚告白呢:“我不再希望/我不再恐惧/我自由了!”是死亡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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