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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安德烈_龙应台/安德烈【完结】(3)

  现在三年回头,我有一个发现。

  写了三年以后,你的目的还是和开始时完全一样──为了了解你的成人儿子,但是我,随着时间,却变了。我是逐渐、逐渐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写这些信的,而且,写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自己其实还蛮乐在其中的,虽然我绝对不动声色。

  开始的时候,只是觉得自己有很多想法,既然你给我一个“麦克风”,我就把想法大声说出来罢了。到后期,我才忽然察觉到,这件事有一个更重大的意义:我跟我的母亲,有了连结,而我同时意识到,这是大部分的人一生都不会得到的份,我却有了。我在想:假使我们三年前没开始做这件事,我们大概就会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只是继续过日子,继续重复那每天不痛不养的问候:吃了吗──嗯,功课做了吗──嗯,没和弟弟吵架吧──没,不缺钱用吧──嗯……三年,真的不短。回头看,我还真的同意你说的,这些通信,虽然是给读者的,但是它其实是我们最私己、最亲密、最真实的手印,记下了刻下了我们的三年生活岁月──我们此生永远不会忘记的生活岁月。

  在这里,因此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这个“份”──不是出书,而是,和你有了连结的“份”。

  爱你的

  安德烈

  2007年9月26日

  一、十八岁那年

  安德烈:

  你在电话上喘气,刚刚赛完足球进门。晚上要和朋友去村子里的酒吧聊天。明天要考驾照。秋假会去意大利,暑假来亚洲学中文。你已经开始浏览美国大学的入学数据。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你说,“M,你十八岁的时候知道什么?”

  安德烈,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西安一家回民饭馆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她从甘肃的山沟小村里来到西安打工,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个月赚两百多块,寄回去养她的父母。那个女孩衣衫褴褛,神情疲惫,可是从她的眼睛,你看得出,她很稚幼,才十六岁。她,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你能想象吗?

  十八岁的我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

  我住在一个海边的渔村里,渔村只有一条窄窄马路;上班上课的时候,客运巴士、摩托车、脚踏车、卖菜的手推车横七竖八地把马路塞得水泄不通,之后就安静下来,老黄狗睡在路中间,巷子里的母猪也挨挨挤挤带着一串小猪出来遛达。海风挟着咸腥味,吹得椰子树的阔叶刷刷作响。

  我不知道什么叫高速公路。五年后到了洛杉矶,在驶出机场的高速公路上,我发现,对面来车那一列全是明晃晃的白灯,而自己这条线道上看出去,全是车的尾灯,一溜红灿。怎么会这样整齐?我大大地吃惊。那时,已经二十三岁,还习惯人车杂踏、鸡鸭争道的马路概念。

  我不知道什么叫下水道。台风往往在黑夜来袭,海啸同时发作,海水像一锅突然打翻了的汤,滚滚向村落卷来。天亮时,一片汪洋,人家的锅碗瓢盆、竹凳竹床漂浮到大庙前,鱼塭里的鱼虾也成群结队游上了大街。过几天水退了,人们撩起裤脚清理门前的阴沟。自沟里挖出油黑黏腻的烂泥,烂泥里拌着死鸡死狗的尸体。整条街充斥着刺鼻的腐臭腥味。炎热的阳光照在开肠破肚的阴沟上,难说是自然的消毒还是加速尸体的腐化。

  我没有进过音乐厅或美术馆。唯一与“表演”有关的经验就是庙前酬神的歌仔戏。老人家带着凳子和扇子去广场上看戏,年轻人却在家里背书,准备永无歇止的考试;歌声从劣质的扩音器传来,日日夜夜像轰炸般无从躲藏。

  要不然就是在渔村唯一的电影院里,偶尔有一场歌星演唱。电影院里飘着一股尿臊,揉着人体酸酸的汗味,电风扇嘎嘎地响着,孩子踢着椅背,歌星大声地说笑话,卖力地唱。下面的群众时不时就喊,扭啊扭啊。

  游泳池?没有。你说,我们有了大海,何必要游泳池。可是,安德烈,大海不是拿来游泳的。你知道,我们的海岸线是军事防线,不是玩耍的地方。再说,沙滩上是一座又一座的垃圾山。渔村没有垃圾处理场,所以人们就把垃圾堆到空旷的海滩上去。风刮起来了,七零八落的东西满天飞。

  我不知道,垃圾是要科学处里的。

  离渔村不远的地方有条河,我每天上学经过都闻到令人头晕的怪味,不知是什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人们在河岸上烧废弃的电缆;那个村子,生出很多无脑的婴儿。

  我不知道什么叫环境污染生态破坏。

  我们每天穿着白衣黑裙,而上学的时间那样长,从清晨六点出门候车到晚上七八点回家,礼拜六都要上课,我们就等于永远穿着白衣黑裙,留着齐耳的直发。我不知道什么叫时尚,化妆,发型。因此也不知道什么叫消费。是的,我没有逛过百货公司。村子里只有渔民开的小店,玻璃柜里塞得满满的,满到你根本看不出里头有什么。小孩的袜子、学生的书包、老婆婆的内裤、女人的奶罩和男人的汗衫。可能还附带卖斗笠和塑料雨鞋。

  我的十八岁,安德烈,是一九六九、一九七零年的台湾。你或许大吃一惊,说,M,那一年,阿波罗都上了月球了,你怎么可能这样完整地什么都“不知道”?

  不要忘记一个东西,叫城乡差距,安德烈。愈是贫穷落后的国家,城乡差距愈大。我的经验是一个南部乡下渔村的经验,和当时的台北是很不一样的。更何况,当时的台北也是一个闭塞的小城啊。全台湾的人口一千四百万,国民平均所得只有二百五十八美元。台湾,还属于所谓“第三世界”。

  我要满十八岁了,阿波罗登上月球,美国和越南的军队侵入高棉,全美爆发激烈的反越战示威,我后来去留学的俄亥俄州有大学生被枪杀;德国的布朗德总理上台,到华沙屈膝下跪,求历史的宽赦;日本赤军连劫机到了北韩而三岛由纪夫自杀。还有,中国的文革正在一个恐怖的高潮。这些,我都一知半解,因为,安德烈,我们家,连电视都没有啊。即使有,也不见得会看,因为,那一年,我考大学;读书,就是一切,世界是不存在的。

  我要满十八岁了,高速公路基隆到杨梅的一段开始动工。台独联盟在美国成立,蒋经国被刺,被关了近十年的雷震出狱,台南的美国新闻处被炸,我即将考上的大学爆发了 “共产党案”,很多学生被逮捕下狱。保钓运动在美国开始风起云涌。

  我,知道的很少。安德烈,那一年,台湾的内政部公布说,他们查扣了四百二十三万件出版品。

  你在描绘一个黯淡压抑的社会,一个愚昧无知的乡村,一段浪费的青春吗,M?

  不那么简单,安德烈。

  对那里头的许多人,尤其是有个性有思想的个人,譬如雷震、譬如殷海光──你以后会知道他们是谁,生活是抑郁的,人生是浪费的。可是整个社会,如果历史拉长来看,却是在抑郁中逐渐成熟,在浪费中逐渐累积能量。因为,经验过压迫的人更认识自由的脆弱,更珍惜自由的难得。你没发现,经过纳粹历史的德国人就比一向和平的瑞士人深沉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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