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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周作人_孙郁【完结】(43)

  因为病在右肋,执笔不大方便,这封信也是分四次写成的。以后再谈罢。

  文字是美的,调子也缓缓的。我在这儿感到了一股冷气。离他倡导“新村”精神还不到两年,思想便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是有“谜”在其中的。或是生活发生了危机,或是信念有了变化,或是二者兼有之,不得而知。人生是奇怪的。乐观主义的倡导者,往往心里并不乐观。因为精神残缺之故,便要以另一方法代偿之,而心底的深处,依然是残缺的。鲁迅大概也有这类的体验。所谓“始于呐喊,终于彷徨”,根底大概还是多彷徨的吧。总之,兄弟二人那时确实遇到了心理障碍,心境之苦,非为外人所道也。1921年5月27日,鲁迅在经历了半年护理弟弟的辛苦期后,决定把他送到西山疗养。那日的日记云:“二十七日,晴。清晨携工往西山碧云寺为二弟整理所租屋,午后回,经海甸停饮,大醉。”想一想那时他一人独自饮酒的情形,便可见出鲁迅的悲哀之深。二弟的苦状其实亦在深深地折磨着他,似乎用不着彼此的抚慰。在可怜的世间,大家同样是可叹的过客。世上本没有路,远方的不过是影的召唤。周氏兄弟差不多被推向了同样的绝壁上。当两人相视对坐、无语交流的时候,人间的一切苦乐,便同时在沉默中化为虚无了。

  几乎很少有人会体会到两人的无奈。这是精神的无根漂泊的怅然的日子,正像一朵云,不知道会被风吹到什么地方。在《昼梦》中,周作人叹道:

  我是怯弱的人,常感到人间的悲哀与惊恐。

  严冬的早晨,在小胡同里走着,遇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充血的脸庞隐过了自然的红晕,黑眼睛还留着处女的光辉,但是正如冰里的花片,过于清寒了,——这悲哀的景象已经几乎近于神圣了。

  胡同口外站着候座的车夫,粗麻布似的手巾从头上包到下颔,灰尘的脸的中间,两只眼现出不测的深渊,仿佛又是冷灰底下的炭火,看不见地逼人,我的心似乎炙的寒颤了。

  我曾试我的叫喊,却只有返响回来,告诉我的声音的可痛地微弱。

  我往何处去祈求呢?只有未知之人与未知之神了。

  要去信托未知之人与未知之神,我的信心却又太薄弱一点了。

  这是弱者的声音,调子几乎没有什么亮色了。鲁迅也绝望过,哀叹过,但仿佛并不一意滑向消沉,他的文字,往往还透着生命的昂扬之力,是深沉的自省与内创,一种不甘沉寂的突奔常常在那里流动着。《野草》写过客的孤苦,并不像周作人软弱的沉下去、沉下去,而是与绝望抗争地奔走。周围的荒凉由于过客无畏的前行而泛起生命不息的光泽。你可以从中领略到灰色与死灭,但绝无宁静的消沉和无力的感叹。试看《影的告别》,鲁迅这样描述他的心境: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愿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在悖论中的鲁迅,无数次重复着自己的生命内觉,这内觉越来越向上升腾着,我读出了其中的形而上的意味。《野草》是哲学的,那上面写着一个生命的谶语,那是自老庄以来的中国文化所从未滚动过的声音。读这类的文字,我便想起周作人的消沉期的咏叹。坦率讲,他在人性的深度上,是不及鲁迅的。但周作人的苦恼意识中,还常常有健全理性的支撑,一种雅态的涂饰。而鲁迅则撕碎了一切理性之网,进入了完全无序的混沌里。这种混沌又不类西方非理性主义的玄奥的低语,而恰恰是生命之流原色的流淌。犹如地火突地喷吐出来,无规则、无情面地流动。但它压迫着你,使你从这血色的世界里,感受到伟大的热力。周作人永远也没有这样的热力,他仿佛一道清风,除了给你爽快,便不再有什么,虽然它永远散着诱人的情致。

  懂得了人生的苦,这便是周氏兄弟创作中的一种文化的自觉。一切乌托邦的预约,在他们那里失去了颜色。读周氏兄弟的文字,不能不注意那种对付苦的态度。他们的全部人生哲学,差不多都写在咀嚼苦难的历程里。只有看懂了这些作品,你才会懂得,“五四”过后,何以只有周氏兄弟等少数作家,如此长久地被人们谈起。那些浅薄地叫喊痛苦与不幸的文人,在他们面前,确是要失去亮度的。

  40岁,按当代人的目光,还不属真正意义的中年,至少还拖着青年时代的影子。但周氏兄弟,却已把自己当成老年了。他们那么敏感于自己生命的流逝,对体内的青春的永诀,似乎格外看重。但他们“五四”以后从未以一个青年人的口吻,或者是带着青年的激情写作过。最初的散文创作,在我看来,蒙上了太厚的中老年式的感觉,但又不像传统老人那么古拙、迂执。这很奇特,从年龄的角度来分析两人的时空感,或许可以找到一个问题的提示。我认为暮色的雄厚与悲壮,在他两人身上,表现得是格外突出的。此无它,不仅是对已逝的生命的眷恋,更主要的,乃是对生命价值的苍凉的体味。这种生命的自我觉态,使他们的世界的背后,一直散发着人的最真切的气息。迷茫的、自信的、哀伤的……这个灵与肉的碰撞,昭示着他们精神的深与情欲的深。

  周作人在《过去的生命》中写生命的流逝声,是真切而哀伤的:

  这过去的我的三个月的生命,那里去了?

  没有了,永远的走过去了!

  我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的床头走过去了。

  我坐起来,拿了一枝笔,在纸上乱点,

  想将他按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

  但是一行也不能写。

  我仍是睡在床上,

  亲自听见他沉沉的他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的床头走过去了。

  这是周作人在病中写下的句子,毫无30年代以后那种雅态,它是作者原我的袒露,也无遮掩气。这是写给自己的,是生命对生命自身的低语。人大概只有在病中,才会有这类刻骨的感觉。聆听着岁月在身边滑过,意识到春要过去,夏要过去,晚秋与深冬也要过去,内心深处,会有更深的失落感吧?这一点,鲁迅的体悟,要更为深切。《野草·希望》写道: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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