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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周作人_孙郁【完结】(9)

  前清时代士人所走的道路,除了科举是正路外,还有几路叉路可以走得。其一是做塾师,其二是做医师,可以号称儒医,比普通的医生要阔气些。其三是学幕,即做幕友,给地方官“佐治”,称作“师爷”,是绍兴人的一种专业。其四则是学生意,但也就是钱业和典当两种职业,此外便不是穿长衫的人所当做的了。另外是进学堂,实在此乃是歪路,只有必不得已,才往这条路走,可是“跛者不忘履”,内心还是不免有留恋的。在庚子年的除夕,我们作《祭书神长恩文》,结末还是说,“他年芹茂而樨香兮”,可以想见这魔力之着实不小了。[12]

  科举之梦破灭后,周作人陷入深切的痛苦中。其一是大哥不在身边,家庭负担落在他肩上。除了每日要上街买菜外,祖父从杭州出狱回家,家中矛盾增多,也是个原因。其二,四弟椿寿染病夭折,给周作人很大的刺激。这时候他的心境开始变得忧郁起来。那些日子,鲁迅成了他最贴心的知己,他把自己的希望,也寄托到哥哥身上。他经常写信给哥哥,希望能得到支持和帮助。鲁迅不断和他书信往来,谈论外面世界的各种新闻。他羡慕哥哥的生活,也想如哥哥那样飞出故乡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1901年8月25日,周作人接到鲁迅的信,通知他,已通过亲戚帮助,把他安排到南京水师学堂充当额外生。这消息,他记到了当日的日记里。周作人终于随同鲁迅,跨出了人生关键的一步。

  如果他们不是进入了洋学堂,两个人或许只在传统文人的圈子打交道,也未可知。正是因踏上了非正统的求生之路,他们眼前的世界才异常开阔起来。周氏兄弟的起飞,当从世纪初的南京的相聚开始。两颗忧郁而又纯真的灵魂,带着血色的童年记忆,跨进了新的天地里。有什么会像走异路、寻光明者那么富有刺激与兴奋么?倘读一读那时兄弟俩写下的诗文,当会有不小的收获。少年壮志,在他们的文字里是十分浓厚的。他们后来的精神的发展,在这儿,可以依稀找到一丝逻辑的起点。

  旧历的新年到来了,最快慰的,当然是孩子。周作人晚年写乡俗时,对过节乐趣,着实迷恋得很。我读这些文字,觉得他对中国人的礼节,尤其是祭祀之类的事情,理解得颇为精当。我常想,若要懂中国文化,单研究春节的诸多程式与礼规,便可对其要义深得一二。旧时文人写家人之乐与离乡之苦,都少不了春节的回忆。这大约已成习俗,文人欲超越此点,的确大难。

  但鲁迅似乎不是这样。他后来很少醉心地写家乡春节的美况,倒是对其间所含的文化旧习对人的窒息,多了几许怅然和冷落。《祝福》关于旧俗杀人的反省,是寒气袭人的。选取除夕的夜作为一个悲剧的背景,或许是早期记忆的一种外化?我读他后来写乡间民情的文章,一直感到他对乡土文化古老的负面因素的拒绝,那种毅然决然的态度,周作人是很少有过的。

  可少年仅存的暖色,毕竟与春节无法隔开。人不可能绝对地超越旧俗而存活。周作人早期日记,存有鲁迅早年的一些诗文,其中对年节的描绘,实在是兄弟友情的一次展示,亦有难得的文化心理的透视。我读《庚子送灶即事》、《祭书神文》,觉得青年鲁迅与周作人,那时的视野,已经很不平常了。《祭书神文》系兄弟二人合写的骚体诗,其境界之奇异,是同龄人难以比肩的。这诗不像以往旧诗那么儒气与迂阔气,它是奇幻的,像迷离的夜空的光泽,把俗界的晦气驱走了。这里的旧俗不是被当成神圣的为人敬仰的东西而存在着,虽然作者竭力渲染了节日的气氛,但旨意却在叛俗之中。鲁迅当时刚20岁,对生活的理解,已十分独特。家境的困苦,与精神的追求,均于此中流露无遗。

  《庚子送灶即事》云:

  只鸡胶牙糖,典衣供瓣香。

  家中无长物,岂独少黄羊!

  这是青年鲁迅由南京返乡过节时所写的诗句,周作人对长兄的作品颇留意,记到了日记中。读此诗,固然可领略到祭送灶神仪式的热闹场景,但更多的却是清冷与孤独。此时祖父尚在狱中,父亲也长眠于地下,家境之惨,可想而知。鲁迅大概已没有了少年的热情,对欢天喜地的宗教般的仪式,也少了兴趣。“家中无长物,岂独少黄羊”是怎样凄婉的句子!这已不存有一点世俗的狂欢,而被无奈和凄惨所代替了。许多年后,当先生提笔再现“鲁镇”的除夕的压迫感时,我想,早年的苦涩的记忆,大概起了很大作用吧?民俗中存有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与苦乐观念。顺之者而得其乐,逆之者而多悲凉。周氏兄弟,是顺中有逆的人,但我以为尤其是其中逆世俗人生意识的行为,很有价值。这一点,《祭书神文》大概更为典型:

  上章困敦之岁,贾子祭诗之夕,会稽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而缀之以俚词曰:

  今之夕兮除夕,香焰■缊兮烛焰赤。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鱼。寒泉兮菊菹,狂诵《离骚》兮为君娱,君之来兮毋徐徐。君友漆妃兮管城侯,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鱼之来游。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羞。若弗听兮止以吴钩,示之《丘》《索》兮棘其喉。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惙惙以心忧。宁召书癖兮来诗囚,君为我守兮乐未休。他年芹茂而樨香兮,购异籍以相酬。

  这确乎是浪漫的咏叹。鲁迅与周作人,以后再未写过这类奔放奇异的句子。当除夕之夜,俗丁伧夫们在钱神与财神面前顶礼膜拜时,周氏兄弟却把目光投向了冷清孤独的书神。他们鄙视俗人的浅陋,喧闹的夜晚与温馨的祭堂,似乎未能唤起一点热情,独对书籍,发出连连感叹。这诗的热情是少有的,屈赋的痕迹十分浓厚。这里,苦难的影子隐去了,主要的,是对书神的诸多浪漫的描绘。在这位智慧之神的面前,周氏兄弟完全被神异之气所吸引了。他们创造了一种属于自己的世界的节日,自己的宗教,自己的爱欲。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世俗意识,处处给予痛切的讥讽,在不断的对比中,把崇高感写出。旧礼俗中的迷信和信仰被驱走了,代替它们的,却是新的崇尚智慧的信念。这信念写得尽管朦朦胧胧,尚带有旧读书人的清高气,却是周氏兄弟人生志向的袒露。不合于世相,逆旧的礼俗而导之以新声,此乃二人不凡的象征吧?人是该有点志向的,不管那时还怎样有几许儒学气,只要有了它,苦楚的记忆,总该被挤掉些的。《祭书神文》的幼稚显而易见,我觉得,重要的是它让我看到了早年的周氏兄弟的心绪,这很珍贵,倘不是它的存在,说不定二人亦会淹没于滚滚红尘之中。越人一向有不俗的气象,二周在青少年时代,已染此习,且文采飞扬,超拔世俗。我以为一个人能否有出息,看他早年的抱负,便可略知大概。青少年的积习,是文化生命的源头,没有它的积淀,便不会有后来的一切,这是确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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