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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周作人_孙郁【完结】(10)

  揣摩鲁迅早期的这两首诗,我总觉得还未达到出国留学时诗作的境界。这是转型期的作品,某些传统观念的痕迹也十分明显。那时兄弟俩的思想尚未定型,正处于寻异路的探求期,其状态,当然多夹有士大夫式的恩怨。例如对金钱的看法,对家境寒酸的感叹,都是不得志式的吟咏,不及后来思路的开阔和文辞的沉郁,也没有小说与杂文写作时的苍然大气。这样的诗,不独鲁迅如此,周作人也大致相似。《祭书神文》是兄弟合作的产儿,情趣的某种一致,在此是十分清楚的。周作人用心地把它录于日记,说明当时对此心境的看重。怀才不遇,欲求新路,正是当时心绪的写照。中国晚清以来的许多青年文人,在苦苦求路的时候,大约都有过类似的心境。茅盾当年从乌镇到北京求学,曾有过这样的描绘;巴金出离家庭,到上海漂泊时,忧患中的热忱,也在文中流出。读鲁迅的诗句,似觉得是那代苦闷的寻路人特有的精神写照。每一个人的境遇或许多少有所不同,但在那样的陈腐的环境里,一切有个性和抱负的人,萌生出哀怨和抗争,并不奇怪。从清末到民初,再至三四十年代,20世纪的读书人,有过这类体验的,何其多也!郁达夫、石评梅、丁玲,都写过类似的文字,在大家族中生长,而后又叛逃出走的人,都扯不断历史的旧影。周氏兄弟那时的感叹,今天读来,至少在心境上,是可以引起后人共鸣的。这是中国青年文人特有的情感表达方式,或许,也正是这种方式,才使历代文人在传统与非传统间,找到了一种求生的新途。

  无论如何,南京求学,在两人一生中,是至关重要的。鲁迅在水师学堂只呆了很短的时间,后转入南京陆师学堂所属矿路学堂。周作人一直在南京的水师学堂,一学就是5年。两人都是从那时起,接触了西洋的知识,懂得了国学之外的其他一些文化知识。

  陆师学堂是张之洞创办的新式学校。说其新,指可学到德文、格致(博物学)、地学(地质学)、金石识别(矿物学)等。鲁迅初接触这些,颇为惊讶,叹道:世上原来还有这类别一的世界在!矿路学堂的总办俞明震是个新党,常看些《时务报》之类的东西。这风气,也影响到校间。比如,在阅览室,就可以看见新派的报刊。那是宣传西学观点的,与遗老气的旧学截然不同。鲁迅此时所接触的新派思想,其震动之大可想而知。以往中国古文化所讲的“气”、“道”、“天人合一”之类的话,在这些自然科学的光泽面前,开始黯淡起来了。鲁迅不仅读了《时务报》,也看到了《译书汇编》之类的东西,尤其有意义的是,他接触了《天演论》一书,这是他生命道路中颇值得一提的事情。

  《天演论》系英国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一书前两节之译述。此书为严复所译,在当时名气颇大。《天演论》对自然进化过程的解释,全不同于中国旧说,境界也非同寻常,鲁迅固然还弄不通西洋学说的来龙去脉,但书中散出的异样的气息,却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倘若说,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两本影响自身的好书,且终生难忘的话,那么《天演论》之于鲁迅,是真正改变旧我的第一本书。只是在进化论的影响下,他的旧的思路才开始真正扭转过来。一个新的认知起点,在《天演论》的启示下,开始出现了。

  这时候,鲁迅开始用“戛剑生”、“戎马书生”别号,写一些文章。他还刻了一枚“文章误我”的印章。当时所写的文字,除个别保留在周作人日记中外,大多已散佚。但从其中所保存的篇什中,可见出作者欲于世间一搏的志向。“戛剑生”、“戎马书生”都有尚武的意识,已看不到书卷气了。为什么将武士思想引入文中?除了青少年壮志驱使外,还有别的因素吧?那时他爱骑马,每天总要跑一两点钟,强身自然是个理由,但主要的,还是希望自己与旧学的决裂。转型期的鲁迅,思想尚处于朦胧状态,对新学的理解也较单纯,但那时的心境却是朗然的,有了一种浩然之气。尚武乃晚清新党的时尚,稍有逆俗者,均染此习,以别于清廷的迂腐者。这样的心态,自然易容纳新知,不拘旧习,有不俗之气。鲁迅后来的不卑不亢,从这里已可见其一二了。

  鲁迅当时读书很杂,每有好书,便告知二弟,两人相传,并切磋交谈。1902年2月2日周作人日记云:“午饭后步行至陆师学堂……同大哥谈少顷,即偕至鼓楼一游,张协和君同去,啜茗一盏而返。予循大路回堂,已四下钟矣。晚大哥忽至,携来赫胥黎《天演论》一本,译笔甚好。夜同阅《苏报》等,至十二下钟始睡。”两人谈及了什么,心境如何,顺着这些文字,均可想像出来,周作人对其长兄之情,也流于其间。接受新学,始于这时,是确实的。如果要谈及二周的思想发展,南京求学的日子,不可忽略。新旧交织的时期,人的心理变化,殊有考察价值。

  目前留下的资料,鲁迅给人的印象,是精神的升腾之状。周作人则是知识型的,少见其形而上的律动,而是文静地涉猎于书海。兄长趋于动,弟弟安于静。周作人在南京杂学的经验也开始了,其读书之广,令人叹服。周作人开始接触英文,又通过英文读了诸多域外小说,眼界大开。《知堂回想录》介绍道:

  但是我的新书,并不只限于这《天方夜谭》,还有一种是开这边书房门的钥匙,我们姑且称它的名字是《酉阳杂俎》吧。因为它实在杂得可以,也广博得可以,举凡我所觉得有兴味的什么神话传说、民俗童话、传奇故事,以及草木虫鱼,无不具备,可作各种趣味知识的入门。我从皇甫庄看来的石印《毛诗品物图考》——后来引伸到木板原印,日本天明四年(一七八四)所刊的旧本,至今还保存着,和《秘传花镜》已经被引入了《唐代丛书》的《药谱》里,得了《酉阳杂俎》,却更是集大成了。在旧的方面既然有这基础,这回又加上了新的,这便有势力了。十多年前,我做了一首打油诗,总括这个“段十六成式”所做的书,现在引了来可以做个有诗为证:

  “往昔读说部,吾爱段柯古。名列三十六,姓氏略能数。不爱余诗文,但知有杂俎。最喜诺皋记,亦读肉攫部。金经出鸠异,黥梦并分组。旁求得金椎,灰娘失玉履。童话与民谭,纪录此鼻祖。抱此一函书,乃忘读书苦。引人入胜地,工力比水浒。深入而不出,遂与蠹鱼伍。”

  但书堆里没有怎样深入,这回却又钻进了新书里去,虽然也还是“半瓶醋”,可是这一回却是泡得很久;有一次曾经说过,自己的那些“杂学”,十之七八都是从这方面来的。我的一个从前的朋友,曾说我是“横通”,这句褒贬各半的话,我却觉得实在恰如其分的。没有一种专门知识与技能,怎么能够做到“直通”呢?我弄杂学虽然有种种方面的师傅,但这《天方夜谭》总要算是第一个了。我得到它之后,似乎满足一部分的欲望了;对于学堂功课的麻胡,学业的无成就,似乎也没有烦恼,一心只想把那夜谭里有趣的几篇故事翻译了出来。那时我所得到的恐怕只是极普通的雷恩的译本罢了,但也尽够使得我们向往,哪里梦想到有理查白敦勋爵的完全译注本呢?就是现在我们也只得暂且以美国的现代丛书里的选本为满足,世间尚有不少笃信天主教的白敦夫人,白敦本就不见得会流行吧。这阿利巴巴与四十个强盗是谁也知道的有名的故事,但是有名的不只是阿利巴巴;此外还有那水手辛八和得着神灯的阿拉廷,可是辛八的旅行述异既有译本,阿拉廷的故事也着实奇怪可喜,我愿意译它出来,却被一幅画弄坏了。这画里阿拉廷拿着神灯,神气活现,但是不幸在他的脑突瓜儿上拖着一根小辫子,故事里说他是支那人,那么岂能没有辫子呢,况且有了它也很好玩,小时候看那变把戏的人,在开始以前说白道:“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说话未了,只把头一摇,那条辫发便像活的蛇一样,已蟠在额上,辫梢头恰好塞在圈内。这怎能怪得画家,要利用作材料了,但是在当时看了,也怪不得我得发生反感,不愿意来翻译它了。还有一层,阿利巴巴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女奴,所以译了送登《女子世界》,后来由《小说林》单行出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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