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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情的分量_周国平【完结】(24)

  “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

  我们不禁想起了尼采的诗:

  他走向何方?有谁知道?

  只知道他消失了。

  一颗星熄灭于荒漠,

  荒漠更荒凉了……

  尼采在审美的陶醉中常常受到一种幻灭感的侵扰:

  每个诗人都相信:谁静卧草地或幽谷,侧耳倾听,必能领悟天地间万物之奥义。

  倘有柔情袭来,诗人必以为自然在与他们恋爱:

  她悄悄俯身他们耳畔,秘授天机,软语温存:于是他们炫耀自夸于众生之前!

  哦,天地间如许大千世界,唯有诗人与之梦魂相连!

  尤其在诸天之上:因为众神都是诗人的譬喻,诗人的诡词!

  真的,我们总是被诱往高处——那缥缈云乡:我们在其上安置我们的五彩玩偶,然后名之神和超人。

  所有这些神和超人,它们于这底座诚然足够轻飘!

  “唉,我如何厌倦一切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幻!唉,我如何厌倦诗人!”(《尼采全集》第6卷第187-188页)

  尼采毕竟不能像他神往的希腊人那样与自然大化浑然一体了。他赋予世界以审美的意义,可他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诗人的譬喻,因而所赋予的意义时时有失落的危险。他做梦、沉醉,可他心灵的至深处却醒着,并且冷眼审视这梦着醉着的自己,生出了一种悲哀和厌倦。连他梦寐以求的“超人”,也如同阮籍的“大人先生”一样,只是一个譬喻,一个寓言,一个幻影:“超人的美如同幻影向我走来。”(《尼采全集》第6卷第126页)

  可是,像阮籍和尼采这样的人,尽管明知审美的人生只是一种主观的幻觉,除了这审美的人生之外,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你要他们和俗人一起去度一种世俗的人生吗?他们的悲剧意识不许可,他们的孤高性格也不许可。阮籍一再说:“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嵇康说得更明白,他之不愿做官,原因之一是“不喜俗人”,不能忍受“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使,在人目前”。(《与山巨源绝交书》)尼采也说,他宁愿“走到沙漠里,与猛兽一同忍受焦渴,只是不愿和肮脏的赶骆驼人一起坐在水槽旁。”(《尼采全集》第6卷第140页)如此孤高的心灵,势必有唯美的洁癖。更重要的原因是悲剧意识的支配,受人生之谜的折磨,不能忍受人生仅仅是宇宙过程中稍纵即逝的偶然,“倘若人不是诗人、解谜者和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一个人!”(《尼采全集》第6卷第206页)沉入审美的醉境,追求与自然本体融合的幻觉,实出于自我拯救的必要。醉诚然是主观的幻觉,可是倘若连这幻觉也没有,这些敏感的生灵如何还能活下去呢?不管阮籍和尼采对于审美的人生的追求包含着多少幻灭的苦恼,这种追求本身却具有真实的悲剧性审美意义。对人生悲观而依然执著,怀疑而愈加追求,大胆否定一切传统价值而向往超越的审美境界,也许这就是魏晋风度和酒神精神的共同魅力之所在。

  19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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