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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146)

  道德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是精神性的,旨在追求个人完善,此种追求若赋予神圣的名义, 便进入宗教的领域。一是实用性的,旨在维护社会秩序,此种维护若辅以暴力的手段,便进 入法律的领域。

  实际上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混淆必生恶果。试图靠建立某种社会秩序来强制实现个人 完善,必导致专制主义。把社会秩序的取舍完全交付个人良心来决定,必导致无政府主义。

  我发现,许多时候,我以为自己在思考,其实脑子里只是在做着文字的排列组合。

  这肯定是以文字为生的人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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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的理由

  周国平

  文字的确不能替我们留住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它又不愿退而去记叙其次好的东西 ,于是便奋力创造出另一种最好的东西,这就有了文学。

  为什么写作,而不是不写作?

  拿起书,不安--应当自己来写作。拿起笔,不安--应当自己来生活。

  我是一个有文字癖的人,这癖有种种可笑的表现--

  人前人后,我的闲着的手指会不由自主地在桌上、在裤腿上、在另一根指头上画字。

  上厕所时,我会一遍遍默读面前墙壁上写着的"小便入池"之类的字。

  我舍不得扔掉任何一张我明知无用的小纸片,只要上面写有字迹,似乎是因为意识到我不能 再得到一张照原样写有这些字迹的小纸片了。

  我不知道,写作究竟是我患这病的原因呢,抑或只是结果。

  这是我小时候喜欢玩的一个游戏:把我的幼稚的习作工整地抄写在纸上,然后装订成一本本 小书。

  现在,我已经正式出版了好几本书了。可是,我羞愧地发现,里面仍有太多幼稚的习作。我 安慰自己说:我最好的东西还没有写出来,在那之前写的当然仍是幼稚的习作啦。接着我听 见自己责备自己: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幼稚的习作变成书呢?听到这个责备,我忽 然理解了并且原谅了自己:原来,我一直不过是在玩着小时候喜欢玩的游戏罢了。

  写作是一种习惯。对于养成了这种习惯的人来说,几天不写作就会引起身心失调。在此意义 上,写作也是他们最基本的健身养生之道。

  为何写作?为了安于自己的笨拙和孤独。为了有理由整天坐在家里,不必出门。为了吸烟时 有一种合法的感觉。为了可以不遵守任何作息规则同时又生活得有规律。写作是我的吸毒和 慢性自杀,同时又是我的体操和养身之道。

  创造的快乐在于创造本身。对于我来说,写出好作品本身就是最大的快乐,至于这作品能否 给我带来好名声或好收益,那只是枝节问题。再高的稿费也是会被消费掉的,可是,好作品 本身是不会被消费掉的,一旦写成,它就永远存在,永远属于我了,成了我的快乐的不竭源 泉。

  由于这个原因,我当然就不屑于仅仅为了名声和稿酬写作。我不会为了微小的快乐而舍弃我 的最大的快乐。

  我对身后名毫无兴趣,因为我太清楚死后的虚无。我写作,第一是因为写作本身使我愉快, 第二是因为作品发表后读者的共鸣使我愉快。就后者而言,我对身前名是在乎的,不过那应 该是真实的名声,从中我的确能感受到读者对我的喜爱。所以,我从来不像有些人那样请人 写书评,对我的作品的反响完全是自发的。

  我写作从来就不是为了影响世界,而只是为了安顿自己--让自己有事情做,活得有意义或 者似乎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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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的态度

  周国平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最大的浪费莫过于为了应付发表的需要而炮制虚假的文字 ,因而不再有暇为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和感受锤炼语言的功夫。这就好像一个母亲忙于作为 母亲协会的成员抛头露面,因而不再有暇照料自己的孩子。

  法国作家列那尔说:"我把那些还没有以文学为职业的人称作经典作家。"

  我对此话的理解是:惟有那些出于自身生命需要而从事写作的人,才能够攀上文学的高峰。 也就是说,不是为了他人,仅仅为了自己,只写自己真正想写并且真正使自己满意的作品, 于是这样的作品也就有可能属于一切人,成为不朽的经典作品。

  我相信列那尔的意思并非说,凡业余作者都是经典作家。事实上,多少业余作者都是把文学 当作职业来追求的。前提是巨大的才能,而源自生命需要的创作冲动本身就是天才的征兆。 列那尔的定义实际上是对这样的天才的一个警告:在他们成功之后,一旦他们仅仅出于职业 习惯而写作,他们便不再是经典作家了。

  写作是永无止境的试验。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不得不度过不断试验的一生。

  我很想与出版界断交一段时间,重返孤独和默默无闻,那样也许能写出一些好东西。写作时 悬着一个出版的目标,往往写不好。可是,如果没有外来的催迫,我又不免会偷懒,可能流 失一些好东西。当然,最好的东西永远是由内在的催迫产生的。

  有一家出版社筹划了一套"名人日记"丛书,向我约稿,我拒绝了。我对生前出版日记、书 信之类总是感到犹豫,倒不是怕泄露隐私,因为在编辑时是可以把不想公开的内容删去的。 我是怕从此以后,写日记写信时会不由自主地做作,面对的不再是自己和朋友,而是公众。 我想对自己和朋友还是仁慈一点吧,不要把仅剩的一小块私人生活领地也充公了。

  我的写作应该同时也就是我的精神生活,两者必须合一,否则其价值就应受到怀疑。

  如果我的写作缺乏足够的内在动力,就让我什么也不写,什么也写不出好了。说到底,一种 没有内在动力的写作只不过是一种技艺罢了。我已经发现,人一旦掌握了某种技艺,就很容 易受这种技艺限制和支配,像工匠一样沉湎其中,以为这就是人生意义之所在,甚至以为这 就是整个世界。可是,跳出来看一看,世界大得很,无论在何种技艺中生活一辈子终归都是 可怜复可怜的。最重要的是灵魂的认真和活泼,是内在的精神生活的连贯性,而不是写作。 如果没有这种内在的生活,身体在外部世界里做什么都无所谓,写作、自然探险、社会活动 等等都没有根本的价值。反之,一个人就可以把所有这些活动当做他的精神生活的形式。到 目前为止,我仍相信写作是最适合于我的方式,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的想法会改变,有 一天我会换一种方式生活……

  如果我现在死去,我会为我没有写出某些作品而含恨,那是属于我的生命本质的作品,而我 竟未能及时写出。至于我是否写出了那些学术著作,并不会如此牵动我的感情。

  我应该着眼于此来安排我的写作的轻重缓急。

  我的天性更是诗人而不是学者,这也许是因为我的感受力远胜于记忆力。我可以凭勤奋成为 学问家,但那不会使我愉快。我爱自己的体悟远甚于爱从别人那里得来的知识。

  我的追求:表达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体悟。不拘形式,学术研究和人生探索,哲学和文学 ,写作和翻译,皆无不可。在精神生活的深处,并无学科之分。人类和个人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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