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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53)

  一个人不拘通过什么方式或因为什么原因出了名,他便可以被称作名人,这好像也没有大错 。不过,我总觉得应该在名人和新闻人物之间做一区分。譬如说,挂着主编的头衔剽窃别人 的成果,以批评的名义诽谤有成就的作家,这类行径固然可以使自己成为新闻人物,但若因 此便以著名学者或著名批评家自居,到处赴宴会,出风头,就未免滑稽。当然,新闻人物并 非贬称,也有光彩的新闻人物,一个恰当的名称叫做明星。在我的概念中,名人是写出了名 著或者立下了别的卓越功绩因而在青史留名的人,判断的权力在历史,明星则是在公众面前 频频露面因而为公众所熟悉的人,判断的权力在公众,这是两者的界限。明晰了这个界限, 我们就不至于犯那种把明星写的书当作名著的可笑错误了。

  不过,应当承认,做明星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情。诚如杜甫所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 后事。"做明星却能够现世兑现,活着时就名利双收,写出的书虽非名著(何必是名著!)但 一定畅销。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许多学者身份的人现在热中于在电视屏幕上亮相。学 者通过做电视明星而成为著名学者,与电视明星通过写书而成为畅销作家,乃是我们时代两 个相辅相成的有趣现象。人物走红与商品走俏遵循着同样的机制,都依靠重复来强化公众的 直观印象从而占领市场,在这方面电视无疑是一条捷径。每天晚上有几亿人守在电视机前, 电视的力量当然不可低估。据说这种通过电视推销自己的做法有了一个科学的名称,叫做" 文化行为的社会有效性"。以有效为文化的目标,又以在公众面前的出现率为有效的手段和 标准,这诚然是对文化的新理解。但是,我看不出被如此理解的文化与广告有何区别。我也 想像不出,像托尔斯泰、卡夫卡这样的文化伟人,倘若成为电视明星--或者,考虑到他们 的时代尚无电视,成为流行报刊的明星--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姑且承认,凡有相当知名度的人均可称作名人。那么,最后我要说一说我在这方面的趣 味。我的确感到,无论是见名人,尤其是名人意识强烈的名人,还是被人当作名人见,都是 最不舒服的事情。在这两种情形下,我的自由都受到了威胁。我最好的朋友都是有才无闻的 普通人。世上多徒有其名的名人,有没有名副其实的呢?没有,一个也没有。名声永远是走 样的,它总是不合身,非宽即窄,而且永远那么花哨,真正的好人永远比他的名声质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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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周国平

  人们常常说,人与人之间,尤其相爱的人之间,应该互相了解和理解,最好做到彼 此透明,心心相印。史怀泽却在《我的青少年时代》(中译文见陈泽环译《敬畏生命》一书) 中说,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任何人也无权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不仅存在着肉体上 的羞耻,而且还存在着精神上的羞耻,我们应该尊重它。心灵也有其外衣,我们不应脱掉它 。"如同对于上帝的神秘一样,对于他人灵魂的神秘,我们同样不能像看一本属于自己的书 那样去阅读和认识,而只能给予爱和信任。每个人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我们应该顺 应这个事实。相爱的人们也只是"在黑暗中并肩行走",所能做到的仅是各自努力追求心中 的光明,并互相感受到这种努力,互相鼓励,而"不需要注视别人的脸和探视别人的心灵" 。

  读着这些精彩无比的议论,我无言而折服,它们使我瞥见了史怀泽的"敬畏生命"伦理学的 深度。凡是有着深刻而丰富的内心生活的人,必然会深知一切精神事物的神秘性并对之充满 敬畏之情,史怀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看来,一切生命现象都是世界某种神秘的精神本 质的显现,由此他提出了敬畏一切生命的主张。在一切生命现象中,尤以人的心灵生活最接 近世界的这种精神本质。因而,他认为对于敬畏世界之神秘本质的人来说,"敬畏他人的精 神本质"乃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以互相理解为人际关系为鹄的,其根源就在于不懂得人的心灵生活的神秘性。按照这一思路 ,人们一方面非常看重别人是否理解自己,甚至公开索取理解。至少在性爱中,索取理解似 乎成了一种最正当的行为,而指责对方不理解自己则成了最严厉的谴责,有时候还被用作破 裂前的最后通牒。另一方面,人们又非常踊跃地要求理解别人,甚至以此名义强迫别人袒露 内心的一切,一旦遭到拒绝,便斥以缺乏信任。在爱情中,在亲情中,在其他较亲密的交往 中,这种因强求理解和被理解而造成的有声或无声的战争,我们见得还少吗?可是,仔细想 想,我们对自己又真正理解了多少?一个人懂得了自己理解自己之困难,他就不会强求别人 完全理解自己,也不会奢望自己完全理解别人了。

  在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爱并不能消除这种孤独,但正因为由己及 人地领悟到了别人的孤独,我们内心才会对别人充满最诚挚的爱。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 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因为我们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 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然而,同样的朝圣热情使我们相信,也许存在着同一个圣地。 作为有灵魂的存在物,人的伟大和悲壮尽在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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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 家 路

  周国平

  春节回上海,家人在闲谈中说起,侯家路那一带的地皮已被香港影视圈买下,要盖 演艺中心,房子都拆了。我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从记事起,我就住在侯家路的一座老房子 里,直到小学毕业,那里藏着我的全部童年记忆。离上海后,每次回去探亲,我总要独自到 侯家路那条狭窄的卵石路上走走,如同探望一位久远的亲人一样也探望一下我的故宅。那么 ,从今以后,这个对于我很宝贵的仪式只好一笔勾销了。

  侯家路是紧挨城隍庙的一条很老也很窄的路,那一带的路都很老也很窄,纵横交错,路面用 很大的卵石铺成。从前那里是上海的老城,置身在其中,你会觉得不像在大上海,仿佛是在 江南的某个小镇。房屋多为木结构,矮小而且拥挤。走进某一扇临街的小门,爬上黢黑的楼 梯,再穿过架在天井上方的一截小木桥,便到了我家。那是一间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上海人 称做亭子间。现在回想起来,那间屋子可真是小呵,放一张大床和一张饭桌就没有空余之地 了,但当时我并不觉得。爸爸一定觉得了,所以他自己动手,在旁边拼接了一间更小的屋子 。逢年过节,他就用纸糊一只走马灯,挂在这间更小的屋子的窗口。窗口正对着天井上方的 小木桥,我站在小木桥上,看透着烛光的走马灯不停地旋转,心中惊奇不已。现在回想起来 ,那时候爸爸妈妈可真是年轻呵,正享受着人生的美好时光,但当时我并不觉得。他们一定 觉得了,所以爸爸要兴高采烈地做走马灯,妈妈的脸上总是漾着明朗的笑容。

  也许人要到不再年轻的年龄,才会仿佛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父母也曾经年轻过。这一发现令 我倍感岁月的无奈。想想曾经多么年轻的他们已经老了或死了,便觉得摆在不再年轻的我面 前的路缩短了许多。妈妈不久前度过了八十寿辰,但她把寿宴推迟到了春节举办,好让我们 一家有个团聚的机会,我就是为此赶回上海来的。我还到苏州凭吊了爸爸的坟墓,自从他七 年前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上坟。对于我来说,侯家路是一个更值得流连的地方,因为 那里珍藏着我的童年岁月,而在我的童年岁月中,我的父母永不会衰老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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