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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经济变革得失_吴晓波【完结】(52)

  自由化的市场经济变革势必将削弱中央的集权能力,最近两次短暂的放权型变革试验——即民国初期(1916—1927年)和改革开放初期(1978—1989年),尽管刺激了民间经济的高速发展,然而都没有寻找到维持社会稳定的良方。尤为可怕的景象则是,若分权失控,一些边疆地区出现独立事件,则更是任何改革者所无法承受的代价。所以,我们必须理智地承认,“统一文化”是一切自由化改革的边界。

  这是一个十分痛苦的结论,也许我们这一代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找到其他的抉择。

  中华民族之外的外部人,其实无法真切地理解其中的苦衷。以研究货币和帝国政治经济史闻名的英国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在自己的著作中写道:“更近期的一种西方学术假设是,中国长期以来的政治大一统给这个国家的技术和战略发展带来了窒息性的效果。”189这似乎是西方学界的共识,然而,这种笼统性的结论很可能把中国问题引向一个简单化的、非此即彼的归宿。

  我们看到的历史事实是,政治大一统曾经在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里让中国的文明程度和经济成长领先于世界。如果说,大一统给这个国家的技术和战略发展带来了“窒息性的效果”,那么,这是制度必然的逻辑推导,还是制度劣质化之后的结果?而答案如果是后者,那么,有没有一种良性化改造的可能性?最近三十多年的中国经济大崛起,又将弗格森式的结论带入了一个新的矛盾境地:此次经济改革是中国共产党人作为一个执政集团,打破计划经济意识形态的迷思,以实用主义的方式重新寻找到发展经济、稳定政权模式的过程,在大一统的框架之下,中国实现了自工业革命以来,全世界最长久的可持续增长——除了中国,没有一个国家的经济增长以年均9%的速度保持了30年之久。

  生活于21世纪的中国人,大抵都已具备一定的现代意识,对专制独裁的厌恶及反对日渐成为社会常识。时至今日,民间呼吁推进法治化、维护司法独立、强化民主监督的声浪日渐高涨,决策层也不断释放正面信息,习近平总书记表示共产党愿意接受“最尖锐的批评”,要求“把权力关进笼子”,李克强总理更在就职新闻发布会上感慨“触及利益比触及灵魂还难”,并承诺“依宪治国”,“使明规则战胜潜规则”。这些都表明,中国的政治治理也许在未来有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的迹象。

  不过,历史是否真的会以塞缪尔・亨廷顿和弗兰西斯・福山的方式“终结”,始终还是一个令人好奇的问题。很多研究东亚模式的学者都发现,市场导向的专制主义国家在经济发展初期肯定比民主国家的速度更快。可是,在人均GDP破3000美元之后,便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治理体制与经济发展的冲突变得难以调和。中国的人均GDP在2008年达到3400美元,四大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也正是在这之后变得尖锐起来。新加坡学者郑永年在《中国模式:经验与困局》一书中提出过自己的困惑:“在西方,是经济的发展、资产阶级和其他社会力量的崛起最后驯服了专制的国家权力,但是在发展中社会,国家(或者政府)必须生产出资本主义并推动经济发展”。进而,他提出的理论难题是,“在西方,正是社会力量的壮大才驯服了国家力量。但是当社会经济的变迁要由国家来推动时,谁来驯服国家权力呢?”190

  目前的东亚各国及地区,菲律宾的改革失败了,新加坡的改革充满争议,韩国经验难以复制,越南的改革让人期待但前途未卜,中国台湾地区实现了民主但经济陷入停滞。作为一个“超级大国”,中国面临的困难比上述列国及地区都要大很多。当今中国,极左的民粹主义和极右的自由主义,如同两条随时可能失控的大龙,盘旋在上空,为改革增添许多的不确定性。一旦中国因改革失误而发生动荡,对东亚乃至全球经济和政治格局的冲击远非百年前可比,恐怕世界都没有做好准备。

  任何形式的激进主义,在中国都如同一盏大红灯笼上的配饰,而非光亮本身。所以,一个保守性的结论是:在看得见的未来,中国的经济和政治改革很可能是一次以自由市场化为取向、以维持“统一文化”为边界、在民主法治与中央集权体制之间寻找平衡点的非西方式改革。内在的问题与生俱来,需要寻找出一种“基因突变”式的解决之道。这次变革的时间长度很可能超过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长度。

  两个永恒性的主题:分权与均富

  两千多年以降,中华经济治理的永恒主题只有两项,一曰分权,一曰均富。

  在历史上,我们一再看到这样的景象,中国因拥有最广袤的内需市场和喜乐世俗消费的民众,经济的复苏从来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早在20世纪30年代,历史学家傅斯年就给出过一个经济兴衰周期说,根据他的观察,中国只要有70年稳定期,必定重获大繁荣,从秦末大乱到“文景之治”,从隋文帝统一到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从宋太祖结束五代十国到范仲淹一代的中兴,以及清代的“康乾盛世”,期间均不过两三代人。在他看来,中国若无战乱,十年可恢复,三十年可振兴,五十年到七十年必成盛世。在这样的史观下,1978年之后中国经济的复苏,以及在未来的二十年内,中国经济总量超过美国而再度成为全球第一大经济体,似是周期重演,乃“必然”发生的大概率事件。

  然而,除兴盛规律之外,历朝历代的经济治理还有“先开放、后闭关”的规律,往往一开放就搞活,一搞活就失衡,一失衡就内乱,一内乱就闭关,一闭关就落后,一落后再开放,朝代更迭,轴心不变,循环往复,无休无止。过往的汉、唐宋、明清、民国,莫不落入这一闭环逻辑。而导致这一周期性治理危机的根本原因,正在于权益和财富分配的失衡。

  在中央集权体制之下,所谓分权,主要指的是两类分权,即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权益分配、政府与民间的权益分配。在我看来,这两种分权存在内在的关系,若没有中央对地方的分权,政府对民间的分权便不可能发生。

  早在封建制度形成的最初时期,中央与地方的集权—分权矛盾便已爆发,“文景之治”末期的晁错削藩以及因此引发的“七国之乱”便是表现得最突出的事件。中华民国时期,国民党人始终没有处理好中央政府与地方军阀之间的关系。1949年之后,强势的毛泽东多次摇摆于“集分”之间:1950年,地方财政收入一律上缴中央,实行收支两条线,是为高度集权;1956年,毛泽东发表《论十大关系》,开始充分放权;1962年,“七千人大会”召开,强化集中制和全国一盘棋,再次集权;1966年,“虚君共和”、“连人带马全出去”的提出,又是大放权;20世纪70年代,国民经济发生系统性紊乱,中央再度大集权。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中央与地方的权益分配模式又有两个阶段——以1994年的价财税整体配套体制改革为界,前期的“财政包干、分灶吃饭”,是为大放权时期,因分权过度而形成“弱中央、强地方”的格局,于是在其后,以实施分税制为手段重新实行集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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