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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小传_周汝昌【完结】(32)

  一方面,他绝不会发生兴趣;另一方面,又必须去走这种封建制度给他安排的路途。这里便又发生了他和封建主义之间的矛盾冲突。我们读一读《红楼梦》,里面所反映的贾宝玉不爱读"四书"、深厌八股文章的情形,就可以恍然如见了。 曹雪芹的"科名"之有无与高下,也是无从查考的事了,但是清代人有的却记下过他是"贡生""举人""孝廉"等说法。"孝廉",就是"举人"的别称(虽然清代确曾举过"孝廉方正",但那是另一回事)。举人和贡生二说中,我以为后者较为接近事实(注:贡生说见于梁恭辰《劝戒四录》卷四,时代较早。举人说晚出。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三亦取贡生说。)。但也还不敢遽作定论(注:朱南铣先生《曹雪芹小像考释》据《八旗通志·学校志》中无雪芹之名,因此断定"曹雪芹不会是一个贡生,但也许……是生员,故志书不载。"但又说:梁恭辰的话"殆系得自其父亲梁章钜的座师玉麟所述"(玉麟〔1766-1833〕满洲正黄旗人,曾充上书房总师傅,管理右翼宗学,并两次管理内务府包衣三旗事务),"玉麟有机会接触内务府包衣三旗的大量口碑或档案,此说谅有一定的真实性。")。 总的看来,有一点是明显的,曹雪芹因为封建力量的驱迫,少年时不得不去走科举功名的道路,但他最多只不过走了第一步:正式考中了秀才。此后,便"不干"了。 不过,谈到这一方面,也还是不要忘记历史,只凭一个简单的抽象的想法去"套"古人的事。说曹雪芹对科举这种东西本身是看不上的,那并不错,但这又并不等于说他一定就拒绝参加科考。他在小说中嘲笑"进士出身"的那些人的"原来不通",就包含了另一层心理,即也要争一争谁行谁不行,大抵怀才之人没有不想使其所怀得有表现的机会的,而在科举时代要想显才也只有应考一条路可走,所以那个时代的才士,尽管不是为了高官厚禄,却也要争争榜上的名次。而乾隆时候,恰好又是对满洲八旗大臣子弟和内务府人员的报考问题,控制得异常严格,不让他们有显扬才名的余地(注:参看《红楼梦新证》页731-732。)。明白了这一点,才能明白,为什么当敦诚后来提到雪芹时竟会说出"君才抑塞倘欲拔"和"三年下第曾怜我"的话。不了解当时的历史,就会指责说,敦诚是歪曲了曹雪芹的人品了。 当然,曹雪芹自己选择的道路不是"功名"的道路,而且也不是"杂学"的道路。他所选定的,是"杂作"的道路,甚至是比"杂作"还"低级"得多的、为人所不齿的道路--写作小说。

  十六 当 差

  曹雪芹是内务府旗人,所以他长大之后,一定要在宫廷当差作事,这是没有多大疑问的。但他到底担任过什么差事,却也是我们还弄不清楚的一个题目。在传说中,有的说他作过内务府堂主事,有的说他作过侍卫(注:前说见英浩《长白艺文志初稿》;后说仅出香山张永海口传。)。这种可能,自然是有的,然而想要再作进一步的考查,那就别无参证可求,因此我们对此不能作出什么叙述或推测。内务府中各部门唯堂上和上驷院所属有堂主事,尚与雪芹身份切合,其品位在主事之下、笔帖式之上;和六部的堂主事皆系职掌文案章奏之例相类,也是管理档案性质的职务。至于侍卫,乃是武职,其品级、类别也繁,就更无从确指了(注:传说中说曹雪芹所任为"前三门(指正阳、崇文、宣武三门)侍卫"。按前三门只有守兵,并无侍卫之制;疑系"乾清门侍卫"的音讹。乾清门侍卫,仅次于御前侍卫,地位很高。未知确否,疑不足信。)。 在这些传说之外还有一说,则是他曾在宗学里作过事。我个人认为,此一可能,值得探讨(注:此说根据系由敦诚赠雪芹诗中"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等语推得。按"虎门"一词何指,向不为人注意;我曾在《红楼梦新证》三版本640页"补遗"引《李卓吾先生读升庵集》"虎门"条及《周礼·地官·师氏》推测敦氏所谓虎门有两解,可能指国学国子监或指侍卫值班的宫门处所,而以为"但清代八旗各有官学,不当指国学,且敦诚宗室,雪芹包衣,亦不能同在一官学,所以不合"(按当云八旗官学属国子监,而宗学属宗人府,固与国学非一),因此倾向侍卫一解。吴恩裕先生始进而指出,清宗室有以"虎门"指宗学之例,敦氏亦曾用指宗学,向来之疑遂解。吴说见其《有关曹雪芹八种》38-44页。当然,仅据敦诚诗,实不能断言雪芹必为宗学人员,盖"数晨夕"出陶诗,本移居喜得佳邻,日夕过从,交游甚密的意思,雪芹也可能当时居住西城,离右翼宗学很近,故而能和敦诚在学中晤谈。这些,还无法即作结论。)。 宗学的情况,还可以粗知梗概。宗学,就是专为宗室(清显祖塔克世的本支子孙皇族)所设的官学。清初时期,本来在顺治九年就设立过宗学,到康熙十二年因下令"宗室子弟各就本府读书",即等于将宗学撤销。雍正二年,复行设立。这时的制度是:八旗宗室按左右翼(清代制度分八旗为左右两翼:左翼是厢黄、正白、厢白、正蓝四旗,居京城的东半边;右翼是正黄、正红、厢红、厢蓝四旗,居京城的西半边)分设宗学,凡王、贝勒、贝子、公、将军等级和闲散宗室的子弟十八岁以下的入学读书(十九岁以上的亦接受),有愿在家读书的,听之。每学以王公一人总其事,下设正教长(后名总管)二人、副教长(后名副管)八人,皆由宗室担任;清书教习二人,以罢闲满官及进士、举、贡、生员之善翻译者充补;骑射教习二人,以罢闲官及护军校、护军之善射者充补;汉书教习无定额,每学生十人设教习一人,由举、贡考补(例如,在《儒林外史》第二十回里,就写到优贡考教习的事)。每月考试一次,每春秋二季宗人府考试,又每五年大考试一次。仅教长有官俸,教习只给银米衣服,学生月给文具及冬夏冰炭等物。 还有两点必须加以说明。因为这对了解曹雪芹可能有些间接关系。 第一点,宗学之设,虽然名义上只是为了造就皇室本族的人材,而内里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那就是"教化"和控制这些子弟,要他们"安分守法"。清代皇室内部矛盾争斗的复杂与剧烈是出乎一般情况之外的,顺治时期的宗学最首要的一条规矩就是:"有不循礼法者,学师具报宗人府,小则训责,大则奏闻。"康熙前期放松了这一点,不但令各就本府读书,而且还特别鼓励他们"延文学优赡之士","专精学习"。这到后来就引起了很大的"麻烦",康熙的诸位皇子,为了"夺嫡",分朋树党,各在本府延揽名士材人,造成势力集团,争斗极其激烈,正是这种政策的直接后果之一。雍正本人是当事者、主角之一,最理解这种事态的严重意义,所以他"初登大宝"不久,一面穷治骨肉同枝,一面就要注意"后起之秀"--这就是他复立宗学的更实际的目的。 在宗学里,教长、教习等人便负上了沉重的责任。雍正向这些教师们交代得明白:"朕惟睦族敦宗,务先教化;若非立学设教,安能使之改过迁善?……今特立义学,拣选尔等教习宗室,……导以礼义。或有不遵,小则尔等自行惩戒,大则揭报宗人府,会同奏闻(这和顺治早年的话简直完全一样)。……尔等既膺简任,务期勤慎黾勉,恪供厥职,以副腾笃厚宗亲、殷勤教育之至意!"这就是说:"尔等"要帮我来管理控制这些宗室子弟,要好好地为此效劳,--否则可要小心!(注:有意思的是到后来八旗官学的教习中也出现了不循"礼义"的人物,如乾嘉人梅成栋《吟斋笔存》卷一所载:"金果亭先生勇,亡妻之伯父也,乾隆丙子(二十一年)副榜,通脱不羁,充镶黄旗教习在京,忽月余不赴馆,长班遍迹之,有人言先生在樱桃斜街勾栏中,往侦之,见抱琵琶坐巨案上唱《可怜曲》,群妓环绕,奉为师,酣嬉于粉香花影,不复更知有人世也。"这事极有参考意义。) 和宗学关系切近而很有参证价值的,还有雍正七年的设立觉罗官学(觉罗其实也是宗室,不过清代以"宗室"特指塔克世本支后裔,"觉罗"特指旁支后裔;俗称以"黄带子""红带子"来分别)。觉罗学的制度规例大体俱如宗学,只是那"上谕"这次就不如上次的堂皇蕴藉了:"所派出之管辖人员,不时训诲稽察,如内有行止不端、不知守法安分者,即回明宗人府王等,令在该旗衙门居住学习,禁止出门!"--不但觉罗的子弟学生,连学生的家长觉罗等本人也在这里入了"学规"(这真是奇闻!)--:"八旗觉罗内,自八岁以上、十八岁以下子弟,俱令入学;觉罗内有行为妄乱者,亦行拘训,不准外出。"不用说,这种"精神"绝不限于觉罗学,对宗学同样起约束作用。 曹雪芹就是在这样的学校里当上了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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