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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小传_周汝昌【完结】(31)

  曹雪芹是雍正六年才到北京来的,那时曹頫已被扣押拿办,家产已经抄没,京中仅留余房及少数奴口,而雪芹本人此时才不过是五岁的幼童,还不到就傅的年龄。这就说明,他在江南时期,即使聪颖早慧,也还来不及受到什么较为正式的教育,而到京以后的家庭情况,也不会还有自请专师的能力。他很可能是就读于族中其他支派下的家塾之中的。就他的放浪性格而看,大约聪明俊秀有余,却不肯勤学苦读,因为具有这种性格的人,绝不会"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去念死书,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封建教育中所刻板灌输的那一套东西,根本不发生兴趣。从封建观点来下考语,曹雪芹是个"坏学生",书并没有"念好",--在《红楼梦》的最前面不是还留下了"虽我未学"的自供吗?就透露了这个意义。 在此有必要说明一下,那时代的所谓"学",究竟是什么?   说到"学",大家可能首先想到人们常常提起的乾嘉时期的"朴学""汉学"之名,或且以为曹雪芹既然正是乾隆时候的人,生活在这种社会学术风气之下,他之所谓"学"与"未学",一定也就是指这个。其实大为不然。 第一,以真正汉学言,吴派始于惠栋,惠栋生于康熙三十六年,卒于乾隆二十三年;继之者如江声,生于康熙六十一年,卒于嘉庆四年。皖派始于戴震,戴震生于雍正元年,卒于乾隆四十二年。常州派始于庄存与,存与生于康熙五十八年,卒于乾隆五十三年。可以看出,这些"创始"人,除惠氏外,最多的也不过长于曹雪芹数岁而已,他们完全是同时人。而且雪芹年寿不永,反而先于诸学者下世了;在他生时,诸家还都没有十分重要的著作问世;例如到雪芹二十岁时,惠栋才得见到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时尚未刊刻,两年后才刻成);雪芹三十一岁时,脂砚斋已再评《石头记》(乾隆十九年甲戌),那时戴震才不过初至北京,稍为都中人士所知;雪芹四十岁去世之时,戴震因会试不第,居新安会馆,段玉裁才得投札称弟子,往从讲学;到戴氏的《孟子字义疏证》成书与段氏《说文解字注》的始作,那已然是乾隆四十一年、雪芹逝世十余年以后的事了,--不必再多列举,只此已可见其时学人学术情况之大略先后。其时诸家壁垒粗成,流派未晰,所谓某学某派诸名目,那只是此后的人的概念和分析,雪芹生时,人们还根本没有这种认识,而且"汉学"的势力影响,这时也根本未曾打入满洲八旗人的圈子里去,旗人的"学问",走的全然是另一条路径。 第二,即以"汉学"而论,当时也还远不是像后人所理解的已经取得"正统"学术的资格地位,最多,不过只被列入"杂学"之内而已。那么,什么才是"杂学"所不能拟议的"正学"呢?原来,那就是科举制艺、时文八股之学!比曹雪芹只小了十四岁的章学诚曾记下过那种情形,值得我们重读。他说: 前明制艺〔八股〕盛行,学问文章,远不古若,此风气之衰也。国初崇尚实学,特举词科,史馆需人,待以不次,通儒硕彦,磊落相望,可谓一时盛矣。其后史事告成,馆阁无事,自雍正初至乾隆十年许,学士又以四书文义相为矜尚。仆年十五六时〔1752-1753〕,犹闻老生宿儒自尊所业,至目通经服古谓之"杂学"、诗古文辞谓之"杂作";士不工四书文不得为通(注:《章氏遗书·答沈枫墀论学》。并参看刘禺生《世载堂杂忆》77页:"当科举盛行之时,其他诗文谓之'杂学'"。忆《潜研堂文集》年谱中亦有此等例证。按"杂学"一词亦见于《红楼梦》第八回与第七十八回中。《儒林外史》则第三回、第四十六回亦有之,并可参看。)……     这情况才是当时的一般"念书人"的代表见解;章氏本人在乾隆甲戌年买得一部《韩文考异》,而塾师于举业之外,禁不许阅读他书,以致他不得不"匿藏箧笥,灯窗輙窃观之"(注:同上《朱崇沐刊韩文考异书后》。)。由此可知,在乾隆二十八年就已下世的内府包衣旗人曹雪芹,绝不可能在家塾之中学到什么别的学问,不但连"通经服古"的那种"杂学"(即我们心目中的乾嘉"汉学")对他是无缘的,就是"诗古文辞"这种"杂作",也不是在明白许可涉猎之列的东西(注:可参看袁枚《随园诗话》卷六:"余幼时家贫,除四书五经外,不知诗为何物。一日业师外出,其友张自南先生携书一册到馆求售,留札致师云:'适有亟需,奉上《古诗选》四本,求押银二星,实荷再生,感非言罄。'予舅氏章升扶见之,语先慈曰:'张先生以二星之故,而词哀如此,固宜与之;留其诗可,不留其诗亦可。'予年九岁,偶阅之,如获珍宝:始古诗十九首,终于盛唐。伺业师他出,及岁终解馆时,便吟咏而摹仿之。呜呼!此余学诗所由始也,自南先生其益我不已多乎!")。 从"六岁就傅"的皇子、八岁入官学的觉罗、十岁入官学的一般旗人、十三岁以上挑入官学的内府子弟等等例子而看,长到十多岁的曹雪芹是有进入景山官学或咸安宫官学的可能的,因为他的资质无疑够得上是"俊秀者",官学生概由官方挑选,挑着之后恐不容不去,再说官学生不但有公费资助,出学后也有"上进"之路,以当时曹家的情况来说,入官学读书也必然是家长求之不得的好事。 官学的实际情形又是如何呢?乾隆时代的文献未易寻觅,但晚清时代的也同样可以说明问题,那就是:"教习之勤惰有赏罚,学生之优劣有进退,岁颁巨款以为俸薪、束脩、奖赏、膏火、纸墨、书籍、饮食之费,于是官学遂为人材林薮,八旗子弟无虑皆入学矣;至近数科,每一榜出,官学人才居半。--然费如许心力所造就者:举业耳;于学之实,固无当也!"(注:震钧《天咫偶闻》卷四。关于官学的制度,可参看《啸亭杂录》卷九"八旗官学"条。) 曹雪芹能对这样的"教育"发生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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