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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上天_韩东【完结】(8)

  大头、细巴一副与乌龟赛跑的模样,站在田埂上又谈起了女人。不过这回没谈母亲,他们需要用我的手电,不敢得罪我。他们在谈程玉珍的大女儿桂兰。

  桂兰在我们下放以前就死了,据说是李庄人见过的除母亲外皮肤最白皙的女人,因是土生土长所以特别值得骄傲。她的故事流传很广,我们下放后时有耳闻。比如说她的模样如何如何的好看,人又大方、能干,就是有个毛病,十八岁了还尿床。看了无数医生,终不能好。每天早上把被子担在门前的草堆上晒,那草烧起来就有了一股尿臊味儿。都说这尿一直要尿到婆家去了(尿床的毛病始终瞒着婆家),没想到那年夏天桂兰在饮马河堤上睡觉,竟落水淹死了。

  树杈间的月亮(3)

  也难怪桂兰特别喜欢夏天。到了夏天她就可以搬一张凉车到饮马河堤上乘凉,常常彻夜不归。凉车由草绳横竖编成网状,即便小便失禁也顶多会弄湿几根草绳。大部分尿液通过网格滴落在河堤的地面上,被尘土吸收,气味也被黎明前临河的风刮得干干净净。但桂兰还是每天换一个地方摆放凉车。

  大头告诉我们,在一次桂兰露宿河堤时他看见了她的屁股。

  细巴不信,让大头说出来听听(以辨真伪)。大头边说边玩手电,手电光明明灭灭。

  大头好夜游,下半夜正好路经饮马河堤,看见桂兰卧在凉车上,人睡着了忘了回屋。见左右无人,大头过去察看她是否已尿床。因桂兰身下没垫被褥,无法检验,就动手褪了她的裤衩。桂兰是面朝下躺着的,所以后面的裤衩褪下来前面的还被压着。恰在此时桂兰翻身,大头慌忙就近躲入一丛条柳后。偷眼看去桂兰翻身后不再动弹,更没直起身子喊人。大头从条柳后走出,此时的桂兰已改成侧卧,原先被压着的半边裤衩也自动滑脱了。

  听到这里我眼前不禁出现了一幅画面:高高的河堤上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凉车,桂兰侧卧其上,臀部的曲线高耸。四周无遮无拦,远方灿烂的星河也降至凉车以下。

  平原上的河堤,河堤上的凉车,凉车上的桂兰,桂兰的光屁股——那无可争议的制高点。我正陶醉于某种美的构成和遐想,听见大头对细巴说:“她是一个白板子,一根毛也没有。”

  细巴连说“晦气”,使劲地往田里吐唾沫,又说:“怪不得她是一个尿床精。”

  我第一次听说“白板子”,不知道那是何物。看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大头不会掀桂兰下河的,细巴也不会吐唾沫。掀桂兰下河以前大头帮她重新拉上了裤衩。

  我问大头:“后来呢?”但是没有后来了。他们歇够了,又要下水抓黄鳝,而且准备到李庄以外的秧田里去。

  我想回家了,不愿跟他们去,他们也不想送我。甚至手电也还给了我。原来讲故事时大头一直亮着手电乱晃,将两节电池耗尽了。

  大头吓唬我说坟茔堆里的鬼夜里会出来,专抓我这样的外姓小孩。还说城里人雪粉嫩,别说饿死鬼,就是大活人也想啃两口,不撒盐白吃都香。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想回家了。

  必经之路从李庄坟地边绕过,我不敢掉头去看。但转弯时还是看见了映在天幕上坟包的轮廓,起伏孤立,像一片黑色的波浪。离水边越远蛙鸣声越弱。前方出现了李庄黑糊糊的树影,惟一微弱的光亮透出,是我们家的所在无疑(当地人为节约灯油不会将灯亮到这样迟)。

  那光亮多么微弱多么远,怎么也走不到。我想如果我被鬼掐死了,聚在灯光下的家人一定不会知道。坟地里没有出现鬼火。如果出现了我也知道那是磷火,而非鬼火,是死人的骨头和空气相互反应的结果。我相信科学,有精神准备,也会唱歌,但鬼火或磷火并未出现。

  后来我就琢磨“白板子”,想高耸在河堤上的桂兰的光屁股,以此分散注意力。孰不知那桂兰是一个死人,也就是说现在是一个女鬼。想到这一层后悔来不及,那女鬼的形象挥之不去,较之男鬼更可怕三分。她们指甲长长的,舌头拖下来,披头散发,穿着白衣或裸着白皮,无色无味,飘然前来。我一阵狂奔,同时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坏了。

  回家后我生了病,发高烧。母亲认为我是趟水受凉了(我还丢了手电)。吃药打针,卧床不起。于高烧中我胡言乱语,说桂兰是让大头害死的。父亲比我们更了解李庄的历史和现状,他掐指一算,说:“怎么可能呢?桂兰死时九月子才九岁,和你小松现在一样大。”

  第二部分

  田园四章·常珍与花生

  常珍家是村子自西向东的第三户,他虽然结了婚,但没有和老人分开过,此时的常珍已是一家之主了。常珍兄弟三人,他是老二。老大在县里工作,老三常好是我的同学。常珍是民兵排长,在生产队里是仅次于队长、会计的官,但比会计更有权力,和副队长几乎平起平坐。常珍长得像北京猿人:嘴部凸出,宽脸庞,高颧骨,皮肤棕黑色。记得下放的那天晚上,在牛屋里,第一次看见常珍,有人介绍说是民兵排长。父亲上前和他握手交谈。油灯下常珍披着蓝大衣,龇牙在笑。我跑过去向他敬了个礼,大声说:“报告排长!”

  常珍有一个儿子,叫锁罩子,因为比我小,所以没在一起玩过。我常随母亲去他们家做客。一张大桌上,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摇曳,常珍的女人在灯下纳鞋底,她不时在头发上磨磨针。大锅里炒了带壳的花生,常珍用簸箕盛了端上来请我们吃,炒花生时没搁沙子,锅底的柴火又旺,花生壳上有一块块黑色的糊斑。因是新收的花生,没有完全晒干,外壳虽糊了,剥开后里面仍在冒水汽,花生仁上也有糊斑。这样的花生不脆。有一种生熟相间的味道(有别于半生不熟),很特别,但很好吃。王集那地方没有沙子,花生又等不到晒干,吃花生就这么吃,要不就吃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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