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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上天_韩东【完结】(9)

  下放那天晚上,后来我们去了程玉英家,开饭以前,有人剥了一捧花生仁递给我。屋小人多,光线又暗,我只看见那双伸过来的手,上面满是裂口,手心手背颜色差异很大,双手合成一个半球,里面是花生仁……

  在南京时爸爸也喜欢吃花生,晚上带我出去在摊子上买上一包花生米,打开后也是这样双手并拢地捧着。他将左手的花生米倒入右手,再将右手的花生米倒进左手,反复再三,边倒手边撅着嘴吹风,花生皮就这样飘扬而去,最后只剩下雪白的花生仁了。这时爸爸才让我吃。花生米很脆,嘴虽闭着,一股香气从鼻腔里直涌出来。吹花生时爸爸一直在路边蹲着,我眼巴巴地看着,馋得要命。

  当我从那双陌生的手上接过花生,已经预先感到花生入口时的那种喷香。我塞了几粒进嘴,一嚼,立刻吐了出来,花生是生的,有一种我从未尝过的怪味儿。花生仁被臼齿碾碎,吐在手心里,满是白浆。

  我发现递花生给我的那人是常珍,他肯定是个喜欢吃花生的人,因此以花生招待客人。知道我不喜欢吃生花生,所以后来到他家串门他就炒了花生端上来。

  没过多久,我就习惯了生花生的味道,家里晾晒时常常偷吃。我听说生花生养人,于是吃得就更欢了。花生含有很高的脂肪,因此吃起来不觉得寡味。

  田园四章·常好与肥猪

  有一阵我和常好很要好,上学时喊他一起走。我去他家喊他,如果他还没有吃完就看着他吃饭。

  他家堂屋里有一张吃饭的小桌子,但常好家的人都不爱绕桌而坐,碗头上夹几筷菜(一般是腌咸菜,只一样,因此不必绕桌而坐或绕菜而坐),端着碗跨出门槛。他们喜欢蹲在墙根吃,这样可以边吃边晒太阳,看村道上过往的行人,和对方打招呼“吃过啦?没吃到我家来吃!”或端着饭碗去左邻右舍串门,看看人家吃的是什么。或者一到吃饭时间便端着碗跑到猪圈前,倚在围栏上,边吃边看猪,越看心里越喜欢,不禁把吃剩的大半碗粥倒在了猪食槽里,让心爱的猪吃。这不比动物园里的游人用糖果逗猴子,给猪吃是让它长肉上膘的。猪是一家人的储蓄罐、银行,是一家人的希望,与猪共进午餐的仪式就像有的人每晚临睡前清点钞票……常好虽然年纪不大,还在上学,但已知道端着饭碗看猪吃食。这头猪可以说就是他媳妇——年终催肥了拉到公社收购站去卖,有了钱才能给常好订亲。

  常好已经十五岁了,但仍然和我一样,上小学三年级。

  当地农民孩子的入学年龄很不整齐,一般十来岁开始上学,也有十二三甚至十四五入学的。读书期间读读停停,不断留级或隔几年回头读起的都有。这要看当时的家境,是否需要人手,与孩子的志向无关。

  每学期最兴奋的事是发新书,语文、算术、政治、常识各一本。那书新崭崭的,翻动起来一股油墨的香味儿,书页上的字能看出鼓凸,用手一抹就模糊一片(油墨还没有干,要特别小心)。翻书的声音也比旧书来得大,哗哗的。这是大家最用功好学的时期(为了一本新书)。可后来,课本变旧,折角卷边,面子也脏了,被书包磨出一块块飞白。再后来书页的空白处写了字、画了小人,在一个冬天为试一支不出油的圆珠笔,一面哈气一面在书上划拉。最后前面学过的几课被撕下来擦屁股,我们就在等下学期的新书了。农民的孩子往往为书本费发愁,因而他们对书多了一种感情,那是钱……而我只想着把新书装饰得更漂亮。

  每学期开始的时候我都要包新书。我包书用画报。开始就是一般的包法。画报的四条边分别向内折,然后套上课本的封面和封底。后来学会了带角的包法,工艺略显复杂,需要尺量和刀裁。这以后我放弃了画报的自然效果,自己设计图案。我用牛皮纸以及包四角的方法包了一本语文书,再从画报上剪下一幅毛主席像贴在上面。毛主席像是一个头像,包括上面的军帽和下面的衣领,其余与背景相连的部分都被我剪掉了。

  杰作完成后我拿去找常好,他看见我包的语文书把一碗稀饭倒进了猪食槽。我跟在他后面想听到他的赞叹,但他什么都没讲。常珍当时也靠在墙根喝稀饭,常好让我把书拿给常珍看。常珍也没有夸奖我,把书还回来了。常珍、常好的父亲费老爹拿着我的语文书端详了半天,笑眯眯地说:“毛主席的身子哪里去了?”我说:“我剪掉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

  后来,我把包语文书的书皮又换成画报纸的了。

  田园四章·传日与雨靴(1)

  常好在班上年龄比较大,是个半大人。他长得并不特别壮实。相反倒是细细长长、白白净净、眉淡眼小的,嗓音也细,但与年龄较小的同学相比,他还是劲大。另外有一个和常好差不多年龄、高矮,但比他强壮有劲的家伙,叫传日。传日长相凶,力气大,喜欢欺负人,他皮黑腮鼓,眼睛又圆又亮,戴一顶护耳翻起的棉帽子,穿着黑棉袄。

  以常好、传日为首,班上分成了两派。常好和传日能友好相处,他们的手下却斗得厉害,甚至互不往来。传日比常好劲大,可常好乖巧,被先生(老师)任命为班长。我是常好那派的。我和常好要好不仅因为我们是同队,而且他也能牵制传日。

  传日喜欢拧人胳膊,把你的胳膊背到身后,使劲一拧,再一抬,由于酸疼难忍你不得不弯腰低头,这一镇压方式与红卫兵造反派的发明很类似。按说当地也没有过正儿八经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地富反坏挨斗时不过挂块牌子,双手直直地垂着,可以摸着裤子。传日拧人胳膊是无师自通,但他并不知道这叫“坐飞机”。我告诉传日:“这是坐飞机,只有阶级敌人才可以坐。”传日不管这一套,每天非让一两个同学坐飞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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