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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物传记_郭德宏【完结】(18)

  若中学不能为体,西学也就难以为用。钱穆指出:“中体西用”虽然是晚清士人的共识,但当时的人“实在也并不知道中学之体是一个什么体。自己认识不足,在空洞无把柄的心理状态中,如何运用得别人家的文化成绩?”故“西学为用”其实也是不成功的。而空洞无把柄的心理状态既是体用皆空的重要原因,更造成思想上的激进。钱先生观察到,晚清中国思想界正由专重经典转向积极入世,此时也是积极入世的西方思想进入,本易相投契。但积极入世在知识上和思想上都应有更多准备,中国思想界则对此准备不足,“自己没有一明确坚定的立脚点”,在西潮猛烈冲击之下,反而产生种种冲突阻碍,“由此激起思想上的悲观,而转向极端与过激”。[50]结果就是近代中国思想界的激进化。

  的确,对中国士人来说,不过几十年间,就由文变野、由自视为世界文化中心到自居世界文化的边缘,这中间的心态转变,必然是极其复杂的。不过,中国士人得出必须学习西方的共识并逐渐以西方为本位,亦有其思想演变的内在理路。盖中国士人学习西方的最终目的,还不仅是要生存,而且是想要凌驾于西方之上。这可以说是一种理学模式的反应。陶希圣曾指出:“理学是什么?理学即一面援道与佛,一面排道与佛,而开创的儒学思想体系。”[51]“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口号由理学家魏源最先喊出,亦良有以也。

  这样的观念在从冯桂芬到孙中山这些人的思想中都占据重要位置。冯在其名作《校邠庐抗议·采西学议》中详论中国自强之道,主张半数以上的士人都改从西学,其根本的考虑就是要“出于夷而转胜于夷”。冯提出的具体方法尤有提示性,他强调,学西方要“始则师而法之;继则比而齐之;终则驾而上之”。冯氏与反对学习西方的理学家倭仁的观念有同有异。冯和倭仁都要攘夷,也都相信中国不患无才。但倭仁以为只要发扬中国的传统学问,就“足以驾西人而上之”,而不必“师事夷人”。[52]冯则以为,攘夷“必实有以攘之”。为了最终的“驾而上之”,不妨先降格师事西人。为此,冯将西方文化区分为礼和器两种不同类型:“用其器非用其礼也。用之乃所以攘之也。”[53]冯氏之用是为了攘这个观念也为后人所传承,孙中山在《三民主义》中就再三说到要凌驾于欧美之上。

  理学模式中潜藏的这种有时并不自觉的关怀和目的感,与知识人当下进行的学习西方的具体行为之间,不免存在一种心态的紧张。中国士人既视西人为“夷狄”而不太看得起,且中国与此新出现的“夷狄”更常处于一种敌对的状态之中;现在反要向其学习,而学习的目的又是“制夷”,其中的多重尴尬是不言而喻的。更有甚者,如章太炎所观察到的:西方这些“始创自由平等于己国之人,即实施最不自由平等于他国之人”。[54]故中国士人对学习西方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而心态的紧张又常常容易引起焦虑,因焦虑而更产生一种激进的情绪,[55]急于求成以摆脱这不得不进行的学习“夷狄”的尴尬。

  中国士人思想的激进化尚隐伏着更深层次的心态紧张。中国士人虽然渐以西方为本位,却只是有意为之,未必能完全做到。因为中国社会实际上没有西化,知识人不管意愿多么强烈,终不可能完全超越社会存在而悬想。同样,即使那些西向的中国知识人自身也未能真正的西化。正如傅斯年对胡适所说:“我们的思想新、信仰新;我们在思想方面完全是西洋化了;但在安身立命之处,我们仍旧是传统的中国人。”[56]胡适、傅斯年虽然处处努力以西方标准衡量中国事情,但到底只是心向往之,终不能完全摆脱羁绊,到达彼岸。这样的社会存在与士人愿望以及知识人安身立命的基本行为准则与其思想取向的双重差距,以及与后者密切关联的个人认同问题,造成一种更难化解的心态紧张,[57]进一步促成了近代中国思想的激进化。

  同时,这里面也有一些中国士人在主动推波助澜。中国士人向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超越意识。康有为以为:“民不可使知。故圣人之为治,常有苦心不能语天下之隐焉。其施于治也,意在彼而迹在此……可以犯积世之清议,拂一时之人心,蒙谤忍诟而不忍白焉。”[58]梁启超对此领会独深而行之甚力。他说:言救国者不可不牺牲其名誉。“如欲导民以变法也,则不可不骇之以革命。当革命论起,则并民权亦不暇骇,而变法无论矣……大抵所骇者过两级,然后所习者乃适得其宜……导国民者,不可不操此术……吾所欲实行者在此,则其所昌言不可不在彼;吾昌言彼,而他日国民所实行者不在彼而在此焉。”这样,即使后人笑骂其为偏激无识,“而我之所期之目的则既已达矣。”[59]故梁氏自己虽不真想革命,在其《新民说》中,却昌言冒险进取和破坏主义。

  惟梁启超对中国国民的保守恐怕估计过高。特别是在中学不能为体之后,中国思想界本已不复保守而趋激进。以梁在世纪之交的影响,更有意识地操此术以“过两级”的方式昌言破坏,干柴遇上烈火,“破坏”遂成彼时思想言说中的口头禅。梁氏本意虽或未必真那么偏激,但其追随者在激进的道路上就走得不知有多远了。梁启超在《新民说》中自谓:“非有不忍破坏之仁贤者,不可以言破坏之言;非有能回破坏之手段者,不可以事破坏之事。”但破坏这样的观念,岂是轻易可以提倡的。梁氏自己不仅没有回破坏之手段,后来更被其追随者视为保守而摒弃了。民初和梁氏一样开一代风气的胡适自谓受梁的影响甚大,但也遗憾地指出:“有时候,我们跟他走到一点上,还想望前走,他倒打住了……我们不免感觉一点失望。”[60]胡适是以温和不激进而著称的,尚且有这样的感觉,遑论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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