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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齿啮痕录_流沙河【完结】(28)

  是夜月黑风高,不见牛郎织女双星。人间要乞巧,天公偏不给,给了一个不巧,不巧母亲夜晚病了。我去东街医院请向医生。他说她是食物中毒,给巴比妥吞服。我与何洁服侍母亲——今夜唯一的证婚人。临近半夜,母亲病况好转,脸上有了笑容。她说:“我想我是藤藤菜吃多了,菜叶有猪儿虫。”顺便说说,我们的结婚晚宴只有两样莱:一是红烧肉,二是炒藤藤菜。

  这一夜只睡了两三个小时。有那么多话要说,怎睡得着。我们听见屋后邻家的鸡啼,看见纸窗变白。听鸡啼,我哭了,因为想到新的一天又来了,那茫茫难料的未来更逼近了。

  11.新婚别

  不明白为什么结婚后我变得感伤了,爱哭。记得那时候夫妻俩枕上议论民情冷漠,我引一句古语:“足寒伤心,民寒伤国。”嘴上轻轻念着,眼中就湿润了,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人民寒不寒,国家伤不伤,干我鸟事!还有,谈到当时被党报点名批判的周杨,我也咽喉梗塞,仰天唏嘘。其实我和这位前辈绝无往来,不过是十年前听过他讲课而已。我有什么必要惦念他的安危!我看中国知识分子就是可厌甚至可杀,当了九年的“阶级敌人”还是不死心,还要做出那一副“唯我独醒”的酸相,还要念念不忘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夫妻俩就这样疯疯傻傻,一会说,一会唱,一会笑,一会哭,酸甜混糅,如广东味。说啦唱啦笑啦,新婚嘛,好理解。唯独这哭,实在弄不明白为了什么。结婚后第四天中午,我拉锯回家太迟,何洁和母亲都已经吃过饭了。我饿得心慌,独霸方桌,顾不上说话,埋头猛吃,吃得虎虎有声,嚼得啧啧有味,虽然只有两样小莱加一碟泡豇豆。我吃得正来劲,听见背后何洁喉咙哽咽,断断续续用鼻抽气,就像小孩伤心一般。我回头一瞥,见她斜凭在床档头拭泪水。

  “出了什么事?”我问,感到紧张。

  她摇摇头。

  “腰还在疼吗?”我又问。

  她又摇头。’

  “那你哭什么?”我再问。

  她不回答,掉开脸去,用手帕遮住眼睛和鼻子,咪呜一声就哭起来。哭够了又扑哧一笑,小声说:“你吃饭的样子好饿痨哟,看了伤心。”我赶快端着碗跑去亲她。我向她解释,当解匠以前,我吃饭不是这样的。她说:“这我知道。我是想起你的命好苦哟。”于是又哭。

  就在这天晚上,铁帚入门,夫妻俩的感伤情绪一扫而光,不再哭了。

  事情是这样的突然,城厢镇派出所张所长夜访我家,在窗外叫我的本姓本名。当时母亲刚刚上床,我和何洁正在煤油灯前笑语。听见有人叫我,好生诧异。出门一看,是张所长,手中握着一支电简,站在窗外,状甚严肃。张所长说:“你叫何洁出来。”

  何洁闻声,不须我叫,立即出来。张所长例行公事问一句:“你就是何洁吗?”然后向何洁作了自我介绍,要她现在到派出所去一趟。何洁闻变不惊,回到室内添了一件外衣,强笑着安慰我两句,随即出门,跟着张所长走了。庭院墨黑,听见她的履声渐远,我站在石阶上,茫然不知所措。要知道,我从来未遇过这类事,加之以又胆小,当时惶悚,可想而知。

  黑暗中我闷坐在阶前,等了很久,不见人归,忧心如焚。看了表又抽烟,抽了烟又看表,真要命。“不会又是一篇《新婚别》吧?”这样一想,便不再感伤了,只有愤慨。我想应该去南街派出所看一看,便向外面走去。走出余家大院,看见一个民兵背着步枪,站在路灯下面,惊诧诧地看着我,走出槐树街口,又看见一个民兵背着步枪,站在街口旁边,好像知道我会上街,先在那里等我似的。我明白了,他们审问何洁的同时怕我畏罪潜逃,所以布置岗哨。我怕他们怀疑我有异动,只好乖乖地折回到墨黑的庭院去,绕阶徘徊。这一年秋风来得早,吹得我背脊寒颤,已有深秋意味了。若按阴历,七月半尚未到,才是初秋时节呢。想是雨水太多,使初秋早行了深秋令。身感宋玉说的“薄寒之中人”,我入室添衣裳。这时母亲已经醒来,我告诉她,说何洁已被张所长带走。母亲懵懵然不相信有这事,下床到外间来看了,果然空床无人,才相信了。她说:“张所长好,不会怎样。事情问清楚了,就会放回来的。”我没有告诉她,大院门外和断墙缺口处以及槐树街口外部有民兵监视我的行动。她若知道这个,肯定吓傻。我说:“妈,你快去睡吧。”她进内间上床去了。隔着一层篾笆,我听见她在喃喃地祷告。她信仰“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数十年如一日,虔诚不改。在艰难困苦中,纵然儿女不在身边,她也不会感到孤独。她的信仰是坚定的,但又是隐蔽的,从来不敢公开标榜自己是观世音的信徒。唯其隐蔽,所以愈加坚定,儿女拿她莫可奈何。我自从成人后,一贯信仰马克思先生首创的我所能理解的那个共产主义,但我无力也不忍心去打破她的迷信。每逢她祷告时,我总是假装未听见。

  为了验证庭院的断墙外是否也有民兵放哨,添了衣裳后,我便去侦察。我吸燃一支香烟,向断墙缺口走去,一边慢步着一边猛吸着,让这一星烟火在黑暗中亮成信号,好给那很可能隐藏在缺口外菜园中的民兵一个通知,免致互相惊扰,发生误会,乃至啵砰一声结束我的贱命。走出缺口,假装呛咳,沿小径斜穿入邻家的很大的一片菜园,站在一丛瓜架旁边,随地小便,排泄满腹恐惧。四面竹树剪影,萧萧瑟瑟,阴气逼人。三个月前喝碘酒自杀身死了的六弟就是在这里同我路遇的。站了片刻,确信这里没有民兵。我想:“只有傻瓜才会相信我有可能潜逃。”便不再侦察了,急步回去。走近断墙缺口,竹林下忽窜出一个黑影,挡住我的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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