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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齿啮痕录_流沙河【完结】(29)

  “还没睡?”黑影问。

  我只唔了一声,算是回答。

  “吸个火。”那人说。

  他叼着一支香烟,凑上脸来同我面对面吸燃火。他看清楚了我的脸貌,我看清楚了他的步枪。走回我家庭院,心跳怦怦,我想:“还是我傻!”

  我在窗外阶前坐下,借烟火的微星看手表,已经11点过。我担心他们会把何洁扣留在派出所。现在是乱世,什么都可能。我决定去那里看一看,便又走出余家大院。原先站在大门外路灯下的那个民兵,难受风凄露冷,这时已经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打瞌睡了。我向槐树街口大步踏去,黑暗中看见前面有电筒光,听见走来的脚步声。我屏息停步,看清楚了渐近的两个人影——一个是何洁,另一个握电简,显然是奉张所长之命护送何洁回家的。

  等这两个人影更近了,我咳两声响嗽,让何洁知道是我在这里。于是何洁向护送者致谢,说不必再送了。待到那人晃着电筒走远以后,她才轻声寻唤我的小名,摸摸索索伸出手来,让我牵她如牵盲人一般地走向余家大院。她的小手冰凉,说明她很紧张。她不笑,也不语,说明事态严重。我想问,又不敢。

  两人跌跌撞撞走入大院,但见家家户户都是黑灯瞎火,悄然无声,唯余我家孤灯一盏照纸窗微亮而已。这一朵荧荧暗火,在我们眼中,在我们心中,毕竟是光明而又温暖的,胜过那些高举的火炬。何洁吁一口气,心情由紧张而舒缓,这才压低嗓子,贴着耳朵告诉我:“他们要赶我走!”

  走进屋内,母亲还在等着我们。我催她快睡了。她看见何洁平安回来,也就放心睡了。于是我们洗脸洗脚。倒水声,碰盆声,响得叫人听了心惊肉跳。吹熄煤油灯,准备上床去,我又溜到外面庭院中去察看是否有人来听壁脚。所谓阶级敌人鬼鬼祟祟,大概就像我这个样子。屋前屋后都察看了,我才溜进屋来,摸上床,吸燃烟,听何洁在枕上陈述详情。

  派出所内三个钟头夜审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主审者:中共金堂县委组织部陈松林部长。陪审者十余人。除张所长一人外,何洁都不认识。审厅外面有持枪民兵走动。

  第一阶段,审查何洁。陈部长当天下午从县上来,就是为了此事。听说我们结婚了,他们不理解,遂怀疑何洁是女特务。何洁作了详细的历史交代,从戴红领巾说起,说到入成都市川剧团,说到1958年被错误处分,说到去新疆入兵团歌舞团,说到回成都,说到去贵阳,说到她的妈妈郑雪华在省工商联工作,说到她的舅爷李宗林在省委统战部当部长还当成都市市长,一直说到她目前在成都市鼓楼街幼儿园工作。说得不惊不诧,叫你不得不信。看来看去,实在不像特务,恐怕是个好人。

  第二阶段,启发何洁。她固然是好人,可是,太幼稚,受人欺骗成婚。张所长说:“你肯定不知道流沙河是全国闻名的大右派!”还有呢,这个好人觉悟太低,同坏人划不清阶级界限,现在就吃亏上当了。何洁只好照实陈说:“早在1957年我就知道详情了。”又说:“我当然是爱他才嫁给他的嘛。我可以帮助他改造思想嘛。”

  第三阶段,驱逐何洁。听她那样说来,又不像好人了,恐怕不宜留在本镇。陈部长好言相劝:“你明天就回成都去吧。以后不要来了。”张所长婉言提醒:“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运动呀!你一会成都一会城厢跑来跑去,叫我们怎样监管流沙河!”何洁申辩说:“我们已经结婚,应该住在一起。”张所长说:“结婚证都没扯,不算!”

  夜审过程气氛严肃,没有詈骂,没有嘲讽,且不乏善意焉。都是按照当时政策办事的,不幸也按照运动的荒谬需要办事。我写这段文字,没有半点要伤害主审者和陪审者的意思。陈部长啦张所长啦,就我所知都是好官,半年后他们也挨了别人的整,相继靠边站矣。运动无情,国步多艰,现在才开始呢!

  夫妻俩在枕上商量对策。何洁想回成都迁户口到金堂县城厢镇来,同我共分患难。市上迁县上,水往低处流,不难。我说还是不要迁来的好。我深知她性情刚烈,受不了压迫,受不了羞辱,不像我,我已经被压扁了,我已经被羞木了。我这九年来的改造成绩大得很呢,一是获得了最可宝贵的奴隶性,二是学会了最可赞美的无耻性。这两种品性她根本没有,怎能迁到这里来呀。何况在成都教幼儿园,总算有个工作。迁到这里来,被目为大右派臭老婆,想找碗饭吃,难哪!“我把缝纫机从成都搬回来,申请加入缝纫社!”何洁争辩说。“你想得好天真!万一右派被押到远方去集中,你在这里怎么办呀?”我想起从邱原那里听来的右派可能被集中的传闻,便这样问。“我跟着你去嘛,在集中营大门外摆个地摊,补衣裳啦补袜子啦也能挣碗饭吃。”何洁说,脸上居然浮起笑容,好像看见了美丽的天堂。我心绪更乱了。我们什么对策也未商量出来,已听见鸡啼。急于想法应变,鸡声再也引不起我的感伤了。问题很现实,诗意的眼泪救不了燃眉之火。

  第二天早晨,我要去拉锯。何洁病恹恹地凭倚在床档头,叫我请假陪她一天。我去社里请假,岳社长说:“你误工太多了,罗师傅有意见。”我想也是。联手罗师傅家中还有三张嘴,嗷嗷待哺。我不能再误工,那样对不起他。可是对得起他来却又对不起我的妻子——她在家中临窗望我归呀。心乱如麻,头晕如醉,拉起锯来老是跑离墨线,解出来的板面都是“浪打浪”。抓钉松了,撑钉又未敲稳,大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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