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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和小道_刀尔登【完结】(20)

  最后说说我钟爱的食物。一天近午,在浙江的江口镇,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像来自身后的睇视,使我停下脚步。一家半露天的食店,有一口又深又宽的锅,透过热腾腾的水汽,我看见肥大的猪肉块,上下翻腾,锅灶笼在一团金红色的光芒中,周围的事物无不失色,一颗正在诞生的恒星,也不会比它更有光彩。

  我要了一碗米饭,和一大块足够肥的肉。这块肉的顶部有红玛瑙一样的肌理,下面丰腴的部分,又如炉火映照下的玉石,礼貌地静卧盘中,仁爱地护庇着底部一小缕瘦肉。我将筷子压下去,它砉然分开,无畏无闷,亦无隐无营。如果人能有它一半的胸襟就好了,我感叹着,满怀敬意地取下一部分,放到舌齿之间,油水便如暖烟般漫开来,令天神下顾的香气,几乎使我窒息。被牙齿轻轻切开时,这美妙的猪肉几乎要立刻渗入身体,成为我自己的一部分。我怀着感恩之心把它咽下去,食道中传来一声知命的轻叹,那是它回归造化前的绝响。

  为什么没去黄山

  我没去过黄山。某晚聚饮,有个朋友刚刚游黄山回来,力赞之。

  “你竟然没去过?一定得去。”他说。我问他,黄山哪里好。朋友说,太美了。我憋住笑容,问道:“有什么好看?”朋友顿时神游万里,以至于连伸向桌上最后一块扣肉的筷子也停在半空中,语无伦次地说:“松树……石头……”于是扣肉被我吃掉了。

  我没去过黄山,暂时也没去的打算,仅此而已。倒不是视黄山如仇,或立了志向,一定不去,以此高自标举。那一带经过几次,只是它对我一直没什么吸引力,当然,如果方便,看看无妨,可是去黄山好像也不怎么方便,所以至今未去看。

  是这样吗?为什么没去黄山?这是个颇不易说清的事。不止黄山,中国的名山,除了峨眉山、五台山,我都没去过;上峨眉山是陪别人去看马猴,去五台山是开会,这两个地方,去了也如马二先生游西湖,不得要领。能想起来的,最值得去的是泰山,当年舜帝爷访过的地方,想必有些古怪。但一想如今上泰山的许多麻烦,罢了。

  我去过一些不那么有名,但也称得上名胜的山,最大的感受,却是一种疑问:“现在我在干什么?”所有被他人夸耀过的风景,无一不平庸之极,他人心中曾发生过的,如果有所谓的精神享受,我是一点没感觉到,惟有额头汗水,鞋底尘泥,倒还通古合今。如若是做知识性的追求,这里有座大庙,那里有棵老树之类,尽可以从书本子、画片上完成。如若是追求精神性的启发,在我看来,所谓名山大川,较之无名旷野,远更不利。

  我们的意志自由,受限于天赋和经验,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我想一个有点反省精神的人,虽在本质上无能为力,也不得不有所挣扎,时常检视自己的心情,庶几不令其死气沉沉。拿道路作个比方,所谓道路云者,自己的只有一条,如同历史或个人记忆,只在身后,前面是不会有的;我们所看到的其他道路,都是他人的。我出游习惯的方式是开车,自然是要行在道路上的。比如前面有三条道路,不管怎么选,也在窠臼之中,这没什么,要点在于此时避免自满,以为自己任意所之,另外,如有机会,少走一些热闹之处,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如此,心存此念而已。

  我上峨眉山,是很多年前的事,现在回忆起来,活像个机器人。早晨便开始爬,直到傍晚,中间无数的石阶,只数得昏头涨脑;每行一会,便见到什么“景致”,详情早已失忆,但总有牌子或题刻之类的,提醒人们驻足吧,于是大家便驻足。比如被告知这株树像张三,我们看了,也便觉得它像张三,其实张三什么样,鬼才知道;那个亭子名唤“观海”,大家便撑开眼睛看,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无不以为自己看到了,回去还要向别人吹嘘。

  有一个亭子,号称“听涛”(我说的这些例子多半不是峨眉山上的,记忆早模糊了,就当我乱编的吧),我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确乎听到点什么,我想是自己的血流声,因为一捂上耳朵,声音反而增大。正想离开,来了一个人,问我:“好听嘛?”我说:“好听。”他听了会儿,说:“一开始真没听见什么,多听会儿就有了。”我便怀疑自己了,凝神听了一下,果然觉得有什么动静,便说:“真的,越听越响。”我们互相加强,像两个骗子加傻瓜,一边上别人的当,一边骗自己。

  这是种很普遍的精神状态,我们如此喜欢接受他人施加给我们的限制,特别是这些限制使我们安心,使我们相信自己是和别人一样好的人。在峨眉山上,连猴子都是布景;我们的每一步,都是规定的,如第二天早上,日出是必须看的。为什么必须?不为什么,来峨眉山就得看,不看犯法。我的同伴感冒了,也早早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悬崖边,按说这也是挺危险的。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不知是寒冷还是光线所致,个个脸色青灰,从外表看,我们这伙人,不像是要讴颂日出,倒像是一群迎接魔王的小鬼。

  那天,太阳肯定是出来了,无关我们看与不看。传说中的瑰丽景象没有出现,因为天阴。此次峨眉之行,唯一愉快的事是晚上在山顶用收音机听中国足球的比赛。中国队输了。

  实可痛心的,是在美感方面,我们被领入一条狭径,有点像“遵旨审美”。美感,如同我们其他的天赋能力一样,因着不同的培育,或只如微光,或灿烂,或竟邪辟(如果有谁觉得邪辟是过分的形容,不妨去看看里芬斯塔尔的《意志的胜利》)。我要是个喜欢说狠话的人,就会说,这几代人对自然物的审美趣味,被中学课本中这个山记那个水赋之类的文章败坏了。当然我不会那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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