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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读书目_刀尔登【完结】(24)

  吴楚材、吴调侯教书教得高兴,把课业编辑起来,竟成比肩《文选》、《唐诗三百首》的畅销书。命名为观止,但从他们在《自序》里说的话看,二人并没有什么狂妄的念头。实际上,《古文观止》的流行,一大原因是选心的随和,连骈文也选了几篇,不像前后一些选本那么壁垒森严。

  “古文”有多种意思,作为文体的古文,是唐代叫起来的。实际上,就是散文。以前的散文,只是实用的文体,六朝前后发生了文学的自觉性,那第一批为文章而文章的作者,写的是骈体文。骈文虽好,要经过艰苦的练习才写得出,谋生不暇的寒士们,哪有那种从容呢?唐代的古文运动,把写散文升为专门的技艺,文人自此多矣。且有不止于技艺的地方,按韩愈等人的说法,写古文,还有裨于世道人心呢。

  既然古文就是散文,一种茹尔丹先生说了四十多年的、人人都能写一点的东西,为什么唐代有古文运动,宋代也有,明代有前后七子的复古,各自大张旗鼓,好像不如此则散文亡呢?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争夺论坛的领导权。所以古文运动的第一件事是找对手,先前的对手是骈文,后来的对手是时文。然而,有讽刺意味的是,时文,或后来之八股文,正是唐宋古文的衍生品。要将一点点意思敷演成一大篇,中间的技巧,总结起来,就是八股。孔子曾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著名的《师说》,几乎就是以此为题写成的八股文。

  名文、名言是那种我们无力旁观的事。换个环境比较一下。孔子那句话,有理雅各的英译:

  When I walk along with two others, they may serve me as my teachers.

  韩愈《师说》里的名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罗经国先生的英译是:

  A student is not necessarily inferior to his teacher, nor dose a teacher necessarily be more virtuous and talented than his student.

  一比,原形就露出来了。韩愈的文章,大抵如此,但以他为代表的(狭义的)古文,修辞是非常出色的。今天的学生,当然最好能多读一点老祖宗的文章,但教师应当讲明唐宋古文的长短,该学的是古人的修辞本领,至于逻辑严密,那是古文所短,只能向别处训练。还以《师说》为例,“师”的定义混乱了好几次,在韩愈以为无所谓,今天的学生却不可不察。

  古代的好文章,在史部、子部的多,在集部的少。修养好的文人,写起传记、政论之类,往往非常非常好,同一个人,要“做文章”,写一篇“古文”,公诸同好,传诸后世,就要苦心经营,描眉画眼起来。—文章是应该经营的,可惜古文运动的趣味,和八股实在相去不远。

  二吴选的是古文,但他们没有办法不受时文的影响。《左传》本是事多话少的史书,《古文观止》从《左传》里选了三十多篇文章,算是推崇至极了,选的却几乎都是议论,这便有应试文字的影子在后面了。八股如酒,越醉越要喝,越要声称自己没喝酒。如当今的作文教学,若说骨子里仍是八股,教育部一千个不答应,人民教师一万个不答应,若说不是,那又是什么呢?

  《古文观止》本是初学者很好的读本,它的毛病,是有一点八股气。八股并非一无是处,里边的组织技巧,有高明处。假如时下文章,缺少那种训练,我一定全力推荐《古文观止》,可惜,八股恰恰是今天过剩的东西。又《古文观止》的精神,是非礼勿视,比如它不选诸子书,因为庄墨荀韩这批人,不合正道,记了他们的主张,一不小心,流出到应试文章里,就要倒霉。而在今天,这就显得单调了。

  古代文章,中学课本里有好多,质和量,对中学生来说都足够了。最好的办法是当作口耳记诵之学,大声念熟。千万不要想里边有什么微言大义。那是没有的。再进一步,更好的选本,代表一种经典风格的,有王伯祥先生的《史记选》,网罗众美的,有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特别是后者,比《古文观止》好得太多,可惜不那么流行。

  不读西游

  我知道为什么古时候文盲多,识字的少,—如果没什么有趣的读物,识字又有什么用呢?我国的古代著作,确实有很多好道理,很多好故事,无论是在道德上、哲学上,或是实用方面,无论是对世道还是人心,都大有裨益;甚至还有些让人微笑的文字,但要想找到一种让人捧腹大笑,笑得打滚,笑出眼泪的作品—我找过,门儿也没有,究其原因,或者是好玩的人都不著书立说,或者是写文章的人本来也好玩,但一拿起笔来,他的那些有趣的品质立刻被压制住了,换上哀哀欲绝的,大义凛然的,或深谋远虑的,反正是专门和有趣对着干的性情,偶尔开一点玩笑,也像是在葬礼上试图说几句轻松的话,我们这些听众,把嘴角捧场地翘起来,心中却是悲痛万分。我现在十分确信,古人大多不肯识字,就是对这种情形的抗议。

  找到一本有趣的书,已实不易,找到之后,仍不易安安静静地享受。无趣之人自古就结成秘密的军队,专门破坏别人的好心情,不惜耗时花钱,写下一本本沉闷的大部头,以把有意思的书从架上挤开,还潜藏在各种地方,侦察人们的笑容,来制止快乐这种罪恶。他们经常埋伏的一个地方,是书籍的前几页,—是的,敬爱的读者,您想必也和我一样,屡次遭受这样的伏击,满怀希望地打开一本书,先读到的,却是长达几十页的前言之类,等我们把它读完,精神和身体都下垂了,心里沉甸甸的;本来是想跳到欢乐的马背上驰骋一番,结果变成了驮夫,要给—据说是—自己的精神,运输一大批救济品。这类前言,把我们对作品的理解,限制在一两种之内,同样糟糕的,是他们预测到我们有可能因作品的哪些内容,哪种品质,而发生趣味,便防患未然,把所有这些所在,用各种大义,统统闷死,使我们一旦读到该处,心中涌起的不是欢乐,而是沉痛了。在这个前言盛行的时代(想一想,他们为什么不肯放到正文后面呢?),一本书还能有那么多读者,只能说我们的快乐是如此匮乏,从而如此渴望,连书本子这种笑容的荒漠,都要去里面找上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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