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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09)

  4.死刑犯受无医疗救助之苦。奥赫里缅科因长时间坐死牢(一九三八年)得了重病。他不仅没有被送入医院,而且医生好长时间都不来,来了也不过监室,不看也不问,就把药粉从栅栏门里递进去。斯特拉霍维奇的脚开始出现水肿,他向看守说明了这个情况——却派来了……一名牙医。

  就算医生来过问病情,他是否应当治疗死因呢,就是说是否应当延长他等待死亡的时间呢?或许医生的人道精神应当表现为坚决要求尽早处决?请看斯特拉霍维奇描述的又一个场景:医生走进监室,一边同值班员谈话,一边用手指头点着死囚说:“死人!……死人!……死人!……”(他这是挑出营养不良症患者指给值班员看,坚决反对继续这样折磨人,该到枪决的时候了!)

  真的,为什么要把他们留得那么久呢?刽子手不够吗?这个问题要和下述情况一并考虑:监狱当局向许多死囚提出建议甚至请求他们在赦免请求书上签名,如果他们过于执拗,不愿再作交易,则往往代替他们签名。而公文旅行起来起码得几个月。

  原因大概在这里:死牢是两个不同部门的交接点。侦查和审判部门(我们听军事庭的审判员说,这两个部门是一家)追求的是破获骇人听闻的要案,并且必须判给罪犯以应得的惩罚——枪决。但死刑判决一经宣布,一经记入侦查审判机关帐本上的资产项目下——他们对这些称为已决犯的刍狗再也不感兴趣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这些被判了死刑的人到底是留下来活着还是死掉,对国家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他们就被交给了监狱部门全权处理。监狱部门是附属于古拉格系统的,它已经是从经济观点来看待犯人了,对他们有利的数字——不是多枪毙一些,而是多给群岛送去一点劳动力。

  大楼内监监狱长索科洛夫就是这样来看斯特拉霍维奇的。他在死因监室里呆得实在无聊了,请求给点纸张和铅笔进行科学工作。起初他写了一本《论液体与在其中运动的固体的互相关系》、《弹射器——弹簧和缓冲装置的计算》,后来写了《稳定性理论基础》。这时,便单另把他关进一间单独的“科学”监室,伙食也改善了,从列宁格勒前线开始送来指定项目,他为他们设计了《对飞机的立体射击》——结果是日丹诺夫决定把他的死刑改为十五年劳改(但是这全怪从“大后方”来信太慢:不久就从莫斯科送来普通的减刑决定,它要比日丹诺夫的慷慨些:总共只有十年)。

  斯特拉霍维奇的所有狱中笔记本现在都完整无缺地保存着。而他的铁窗中的“仕途”于此刚刚开始。他不久后就开始领导一项苏联最早的涡轮喷气发动机的设计。

  对于数学副教授A·H·ll·,侦查员克鲁日科夫(木错,不错就是那个小扒手)决定为私人目的在死牢里加以利用:因为他是个函授大学生!他时常把ll·从死牢里传来——让他代替自己(甚至还替别人)解算测验作业中的复变函数论习题。

  所以世界文学对临死前的痛苦懂得些什么呢?……

  最后(恰夫达罗夫的叙述),死牢可以利用来作为侦查的组成部分,作为施加影响的方法。突然把两个不肯招认的犯人(克拉斯诺雅尔斯克)传去“审判”,“判处了”死刑,转入死囚监室。(恰夫达罗夫无意中透露了一句:“对他们的审判其实是做戏。”但是,在任何审判都是做戏的情况下,该用什么词儿称呼这种假审判?舞台上之舞台?戏中之戏?)让他们在这儿饱尝一番死囚生活的滋味。然后派几个耳目,假装也是死囚,放进牢里。这些人忽然纷纷表示悔悟,说自己不该在侦查时顽固不化,请求看守转告侦查员,愿意在任何文书上签名。于是让他们签署了请求书,然后在大白天把他们带出死牢,这表示不是拉去枪毙。

  而那些作为这场侦查游戏的对象的真正的死因,看到别人如此悔过和被赦,心中必定会有所触动吧。这一套把戏算是导演付出的额外开支。

  据说,后来当了元帅的康斯坦丁·罗科索夫斯基一九三九年两次被押进森林里去摘夜间的假枪毙,枪口对准了他,然后放下,又押回监牢。这是作为侦查方法采用的“最高措施”。也没有什么关系,事情过去了,照样活得不错,也没有怨言。

  被拉去杀头的时候,人差不多总是俯首听命的。死刑判决怎么会有这样的催眠作用呢?受赦免的人们往往回想不起他们的死囚监室里有什么人进行过反抗。但是这种情形也是有过的。一九三二年在列宁格勒的克列斯特监狱里,死囚们夺下了看守们的手枪,并且用它们射击。从此以后,便采取了这样的办法:在监视孔里看准了该抓走的人以后,五个不带武器的看守一下子闯进监室,一齐扑过去抓一个人。监室里有八至十名死囚,但是每个人都已经向加里宁呈递了上诉,每个人都期待得到宽恕,因此:“今天你死吧,我还要活到明天。”他们让开路,袖手旁观怎样把死期已到的人反绑起来,他怎样叫喊求救,怎样把儿童玩的小皮球塞到他嘴里去。(瞧着儿童玩的小皮球,难道你会猜想到它的各种各样可能的用途吗?……对于讲解辩证方法的教师是一个多好的实例呀!)

  希望啊!你更多地使人坚强还是使人软弱?如果在每个监室里死囚们都协力把前来的刽子手掐死——这不比向全俄中执委上诉能够更可靠地使死刑终止吗?已经到了坟墓的边缘——为什么不反抗呢?

  但是,难道在被逮捕时不是也同样没有任何指望了吗?然而,所有被捕的人都是在希望的境界里,象割掉了脚似的用膝盖匍匐爬行。

  瓦西里·格里戈利耶维奇·弗拉索夫记得,在宣告判决后的夜里,当四支手枪从四面摇晃着把他押过黑沉沉的卡德镇时,他的想法是:千万别用陷害的方法马上把他毙了,假冒说是在他企图逃跑的时候开枪的。可见,他还不相信自己的判决!还希望活下来……

  现在把他关在民警所的一个房间里,让他躺在一张办公桌上,两三个民警在煤油灯光下不断在这里值班。他们彼此间议论:“一连四天,我听呀呀呀,还是没有闹明白:为了什么把他们判刑的?”——“唉,不是咱们的脑瓜子弄得清楚的事情!”

  在这个房间里,弗拉索夫住了五昼夜:他们在等待批准判决,以便在卡德镇就地处决:很难再往远处押解死刑犯。有个人用他的名义发出了一封请求赦免的电报:“我不承认自己有罪,请求保留生命。”没有答复。这些日子,弗拉索夫的手一直抖得厉害,以至拿不起匙子,只能用嘴直接从盘里喝汤。克留根前来嘲弄了一番(在卡德镇案件以后不久,他从伊万诺沃调到了莫斯科。在这一年,古拉格天空中的这些血红的明星上升和下坠得都很急速。他们也被抖落到那个深坑里去的时候快要到了,但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无论批准死刑还是赦免的通知都没有收到,只好把四个被判死刑的人犯押送到基涅什马去。用四辆中型卡车来运他们,每辆车上装着一名犯人和七名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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