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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5)

  这条水流和以前各股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这次不必讲客套,用不着先抓一家之主,然后再瞧瞧怎样处置他的家属。相反,这次一下手就是连窝端,必须全家一起抓,甚至特别留意不让十四岁、十岁或六岁的子女逃掉一个:全家必须一个不剩地出发到一个地方去,一起去被消灭。(这是第一个这样的尝试,后来希特勒将袭用来对付犹太人,而斯大林又用来对付各个不忠实的或有嫌疑的民族。)

  这条水流所包括的那些用来转移视线的真正的富农是少得可怜的。俄语中富农这个词儿原是指那种吝啬的、不老实的农村倒卖商贩,他们不是靠自己的劳动,而是靠别人的劳动、通过高利贷和商业居间富裕起来。这样的人,各个地方即使在革命前也是极少的,而革命又完全使他们失去了活动的土壤。后来,一九一七年以后,富农这个词儿也用来称呼(在官方和宣传文献中,由此变成口头习惯用语)那些一般使用雇工劳动的人,哪怕是因为他家里人手暂时不够。但我们不要忽略,在革命后,使用任何这样的劳动不可能不公平地付给报酬保护雇农的有贫农委员会和村苏维埃,谁得罪雇农试试!劳动的公平雇佣,在我国就是现在也是容许的。

  但是,富农这个像抽人的鞭子似的术语的含义不可遏止地膨胀着,到一九三0年的时候,已经一般地把所有坚实的农民经济上坚实的,劳动上坚实的,甚而不过是信念上坚实的农民,都冠以这样的称号。富农的外号被利用来打碎农民的坚实性。我们回想一下,就会醒悟过来:颁布了伟大的土地法令没有这个法令农民便不会跟布尔什维克走,十月革命便不会胜利。土地按人口平均分配了。农民从红军回来,纷纷奔向自己争得的土地,从那时起总共才过了九年。忽然又分成什么富农、贫农。这是怎么造成的?有时是家庭人手的多寡造成的。但主要原因不是勤劳和顽强吗?俄国在一九二八年靠吃这些农民的粮食活过来,而现在本地的败家子和外来的城里人都冲上去消灭这些农民。兽性一发作,失去了关于“人类”的任何观念,失去了几千年养成的人的悟性开始把最好的庄稼汉连同家属一起抓起来,把他们两手空空、一身精光地扔到荒无人烟的北方,扔进冻土带,扔进泰加林。

  这样大规模的运动不能不引起许多并发症。也需要使乡村摆脱掉这样的农民,他们不过是表示不愿进集体农庄,不爱过集体生活,因为这种集体生活他们没有亲眼看到过,怀疑(现在我们知道是多么有根据)这将是二流子当领导,将是强制劳动和忍饥挨饿。还需要摆脱掉那样一些农民(有时完全是不富裕的),他们大胆、强壮、果断,集会上讲话响亮、热爱正义,因而受到同村人的喜爱,但他们的独立不羁精神对集体农庄领导却是危险的。(这种类型的农民及其命运,在C·扎雷金的中篇小说中以斯捷潘·乔索夫为代表作了不朽的描述。)此外,在每个村里还有这样的人,他们个人挡住了这里的积极分子的道路。出于嫉妒、出于羡慕、出于积怨,现在是同他们算帐的最方便的机会。对于所有这些牺牲者,需要有一个新的名词于是这个名词就产生了。在这个名词中已经没有任何“社会的”、经济的东西,但它听起来却相当响亮:二富农。就是说,我认为你是敌人的帮凶。这就够了!衣服穿得最破烂的雇农也都完全可以被算作二富农!(我记得很清楚,在少年时代,这个名词我们觉得是完全合乎逻辑的,没有任何含混的地方。)

  这样,用两个词就把所有构成农村的精华、构成它的活力、它的机智和勤劳、它的反抗和良心的人都概括了进去。把他们搞走了集体化也就实现了。

  但是从实现了集体化的农村中又涌出一些新的水流:

  农业暗害分子水流。到处揭露出农艺师陪客分子,在这一年以前他们毕生都是诚实地工作的,而现在却故意使俄国的田地长满莠草(当然是根据那个现在已完全被揭穿的莫斯科研究所的指示。他们正是那些当初没有关起来的二十万名劳农党员!)。一些农艺师没有执行李森科的聪明透顶的指示(在一九三一年的这股水流中,“土豆王”洛尔赫被发配到哈萨克斯坦)。另一些人执行得准确过分了,从而暴露出这些指示的愚蠢(一九三四年,普斯科夫的农艺师们把亚麻种在雪地里准确地遵照李森科的指示。种子胀大了,发了霉,毁掉了。广阔的田地荒了一年。李森科不能说雪是富农,或者说自己是傻瓜。他指控这些农艺师是富农,歪曲了他的工艺学。于是农艺师们便成串地登上了去西伯利亚的路程)。还有,几乎在所有的机器拖拉机站里都发现了拖拉机修理上的暗害行为(这就是集体农庄最初几年失利的原因!)。

  歉收”水流(而“歉收”了多少,是同“估产委员会”春天提出的那个任意数字比较出来的)。

  “未完成国家粮食征购任务”水流(区委会包下的任务,集体农庄没有完成,去坐牢吧!)。

  一剃穗头水流。夜间在田地里用手剃穗头!完全新的农活种类和新式的收割法!这是一股不小的水流,这是好多万农民,往往不是成年的庄稼汉和村妇,而是小伙子和大姑娘,小男孩和小姑娘,他们被大人派去搞夜间剃头,因为对自己的白天劳动不抱能从集体农庄取得报酬的希望。对这种辛酸的、得利微薄的作业(在农奴制时代农民们还没有落到这样穷困的地步!),法院量以满刑;根据一九三二年八月七日的著名法律(在囚犯的口头语中称为八七法),作为最危险的盗窃社会主义财产罪,判处十年。

  这个“八七法”还引出了一条从第一个和第二个五年计划工地来的、从交通运输来的、从商业、工厂来的单独大水流。内务人民委员部奉命查究大盗窃案。应当注意到,这条水流往往变成了一条常流水,它在战争年代特别满溢,一连流了十五年(到了一九四七年,它的范围扩大了,刑律加重了)。

  我们终于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一切大规模的水流现在终于要停息了!莫洛托夫同志在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七日说:“我们认为,我们的任务不在于大规模镇压。”啊呸,早该如此,让夜间的胆战心惊滚开吧!但这狗叫声是怎么回事呀?只听到在喊:追呀!捉呀!

  啊!原来这是从列宁格勒来的基洛夫水流开始了,那里的紧张局势被断定是那么严重,所以在该市的每个区执委会下面都建立了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指挥部,实行了“加速的”办案程序(它在以前也没有缓慢的特点),被告没有上诉权(从前也没有上诉过)。据认,四分之一的列宁格勒人在一九三四三五年被肃清了。这个估计让掌握着准确数字并能提供出来的人去推翻吧。(其实这条水流不仅是列宁格勒的,它在全国各地都以惯常的,虽然是跟它不相关的形式得到了响应:从机关中开除那些还赖在那里的神甫子女、贵族家庭出身的女职员以及那些在国外有亲戚的人。)

  在以上这几条波涛澎湃的巨流中,始终隐藏一些混不息的细流,它们没有大声地自我宣扬,但老是在流着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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