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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55)

  只有用恐怖!只有用斧山!用树棍!用蚊子!在树墩中间“拖尸”!白昼的枪决!莫斯科往这里遣送犯人时不考虑本地的力量,但是莫斯科也没有用任何虚伪的规章限制自己的契卡人员:只要是为维护秩序,不管什么事,做了就是做了。当真是永远不会有一个检察长踏上索洛维茨的地面。

  另一方面,还有一件镶着玻璃珠的薄纱外衣呢?——平等的时代!新索洛维茨!犯人的自我警卫!自我监督!自我管制!连干部、排干部、班干部全是来自犯人。又是业余文艺活动,又是自我娱乐!

  被恐怖和玻璃珠笼罩着的是一些什么人呢?什么人?世袭贵族。职业军人。哲学家。科学家。美术家。演员。高等法政学校学生。

  以下是幸存者记忆中保留的少数索洛维茨人的名单:希林斯卡妮-沙赫玛托娃、沙霍夫斯卡娅、菲茨图姆、杰利维格、巴格拉图尼、阿索齐阿尼-艾里斯托夫,戈舍龙·德·拉·福斯,西维尔斯、奥索尔金、克劳德、巴赫鲁申、阿克萨科夫,科马罗夫斯基、沃伊科夫,瓦德博利斯基,翁里雅尔斯基,B·列瓦绍夫、沃尔科夫、罗金诺-罗金斯基,古多维奇,陶贝、穆罗姆采夫。前立宪民主党领袖涅克拉索夫(是他吗?)。财政学家奥泽洛夫教授。法学家博罗金教授。心理学家苏哈诺夫教授。哲学家——梅耶尔教授、阿斯科尔多夫教授、丹扎斯,神智学者苗布斯。历史学家——安齐费罗夫、普里谢尔科夫、戈尔登、扎奥泽尔斯基、瓦先科。文学理论家——利哈乔夫、蔡特林。语言学家安尼奇科夫。东方学者皮古列夫斯卡娅。鸟类学家波里亚科夫。美术家布拉兹、斯莫特里茨基。演员——卡卢金(亚历山大剧院),格卢博科夫斯基(科罗连科的侄子)。王十年代索洛维茨关闭以前,保罗弗洛连斯基神父也在这里蹲过。

  由于教养,由于传统,他们太骄傲,所以决不会显出沮丧和恐惧,决不会嚎哭,连在朋友们面前也不诉苦。永远带着微笑是好风度的表现,即使是在走向刑场的时候。好像这个孤悬在咆啸的大海中的北极监狱只是野餐中发生的一次小小的误会。尽情地开开玩笑吧,尽情地对狱吏们进行嘲弄吧。

  于是,流通券和花坛上出现了“大象”。于是,出现了当马骑的山羊。如果七连的成员都是搞艺术的,它的连长准会叫做“孔斯特”;如果什么人的外号叫伯瑞雅戈达,他一定是浆果干制组的组长。于是,就有了和杂志审查员糊涂虫开的那些玩笑。于是,就编出了各种小调。格奥尔吉·米哈伊洛维奇·奥索尔金喜欢在散步时开玩笑说:“在岛上CommentvonsporteZvous?”——“ALagercommeaLager。”(“您在岛上身体可好?”——“在营里就是这样。”)(法语)

  这一类小玩笑,这种故意显示的独立无羁的贵族精神最使陷入半野兽状态的索洛维茨狱吏们恼火。有一次他们决定枪毙奥索尔金。正在这一天,他的年轻的妻子(他本人也不到四十岁)登上了索洛维茨的码头!奥索尔金请求狱吏们不要让这次探视伤他妻子的心。他答应只留妻子在这里呆三天,她一离开,就枪毙好了。瞧瞧人家的自制力。我们咒骂贵族,结果自己却把这种自制力丢光了。有点小灾小难,小小的痛苦,就龇牙咧嘴。而人家一连三天和妻子在一起,都不让她看出一点痕迹,不做一句暗示!没有一声低沉的语调!眼神里没有一丝阴影!只有一次(他的妻子还活着,她回忆说),当他们沿着圣湖散步时,她猛一回头,看见丈夫痛苦地抱住头。“你怎么啦?”“没有什么。”他马上变得开朗起来。她本来还可以多留几天,但他说服她离开。当轮船驶离码头的时候,他已经脱掉衣服,等待枪毙了。

  但是要知道,总算还有人赠给他们这三天。奥索尔金的这个三天,以及另外一些事例,表明索洛维茨的管理制度当时还没有披上“体系”的错甲。它给人的印象是:索洛维茨的空气是已经达到极端的残忍和几乎还是憨厚的模糊状态的奇异的混合物。当时还模模糊糊:这一切将来会如何?索洛维茨的特征哪一些正变成伟大的群岛的萌芽,哪一些一出土就注定要枯死?总之索洛维茨人对这件事还没有坚定的共同信念:他们经管的北极奥斯威辛炼人炉已经点燃,它的炉膛已经对所有运到此地的人开放(而实际上正是这样……)。当时还有一个难题,就是所有人的刑期都短得要命:十年的很少见,连五年的已不常有,老是三年、三年。当时的人还不会玩法律的猫捉老鼠的游戏——按紧再放开,放开再按紧。“这一切将来会如何?”——这种鸿蒙初辟时代的混沌状态对于由犯人充当的警卫队员不可能毫无影响。即使对于狱吏,也会稍有影响。

  不管到处公开宣扬的阶级斗争学说的词句多么鲜明:敌人唯一应得的命运就是被消灭!但当时的人仍然不能设想这种对每一个有头发、眼睛、嘴巴、脖子、肩膀的具体的两足个体的消灭。他可以相信阶级正在被消灭,但构成这些阶级的人们还是应当留下的,不是吗?……在另外一些比较宽厚和含混的概念的熏陶下成长的俄国人的眼睛,就像透过度数不对的眼镜片看东西一样,总是不能准确地看清这种残酷的学说的词句。“恐怖月”、“恐怖年”好像还是不久前公开宣布过的,但是人们就是不肯相信会有这等事。

  群岛的这几个最初的岛屿也受到了这个五光十色的二十年代中期特有的不隐定性的感染。当时全国还弄不清楚,那些事全不许干了吗?或者相反,正好从现在起什么事都许干了?老脑筋的俄罗斯还是非常相信那些热烈的词句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冷漠无情的人心里早就有了底,只有他们知道将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打破这个局面。

  教堂的圆顶毁于大火,但石砌的墙体是永恒的……人们在天涯海角开垦了田地,但如今却荒芜了。永不平静的大海色彩变化万端。寂静的湖泊。不害怕人类的动物。残忍无情的人们。信天翁带着群岛的第一个岛屿的秘密飞往比斯开湾过冬。但是它们不会把这信息告诉海滨浴场上无忧无虑的人们,不会告诉欧洲的任何人。

  幻境般的世界……为时不长的主要幻景之一就是:营中的生活是操纵在……白卫军官们的手里。所以库里尔科并不是偶然现象。

  情况是这样的。在整个卫城里,唯一有自由人身分的契卡人员就是全营值班员。看大门(那里没有了望塔)、岛上巡逻、抓逃犯全由警卫队负责。警卫队里除了自由人,还招收普通的杀人犯、伪造货币者、其他刑事惯犯(但不要小偷)参加。可是整个的内部组织工作由谁来搞?谁来经管行政科?谁来当连长、班长?总不能让神甫、教派分子、耐普曼、学者和大学生(这里也有不少大学生,但是索洛维茨犯人头上如果带着一顶大学生制帽,就被认为是挑衅和放肆,是招灾的标记和枪毙的申请)。最胜任这些工作的当然是前军人。而在这里除了白军军官还有什么人?这样,在契卡人员和白卫军官之间——既非互相勾结也不见得有什么周密的计划——就形成了索洛维茨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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