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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71)

  “作业班是进行再教育的基本形式”(一九三三年德米特拉格内部命令)。“它意味着对集体的信任,这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是不可能的!”(但在封建制度下是完全可能的:村里一个人有了过失,把全村的人都扒光了抽鞭子!然而听起来毕竟是高贵的:对集体的信任!)“这还意味着劳改犯人在再教育工作中的主动性!”“这表示个人从集体中获得的心理上的充实!”(且慢,且慢,你们听听都是些什么词儿!他这一个“心理上的充实”就感动得我们鼻子发酸,喉咙哽噎。有学问的人毕竟不一样!)“集体能够提高每一个犯人的人类尊严(不错!不错!)的感觉,从而免除实行精神镇压手段的必要!”

  你瞧,在阿维尔巴赫之后三十年,关于作业班我也不得不说三两句话了。我只说说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因为人们对它做了完全另一样的、完全歪曲的解释:“作业班是共产主义对于惩罚学的主要贡献(这点倒是说得不错,阿维尔巴赫也是这么说的)……这是一种在无情的强迫共生中一同生活、工作、吃饭、睡觉和受难的集合体。”

  啊,如果没有作业班,劳改营的日子还是可以熬下来的!没有作业班,你是一个个体,你自己选择行为的路线。没有作业班,你至少可以高傲地死去,在作业班里连死也只许你以卑劣的方式,只许你肚皮贴地。首长、领班、看守员、押解员——所有这些人你都能躲得开,能偷偷找出一小会儿休息时间,这里偷个懒,那里耍个滑。但是那些传动带——本班的伙伴,你可是躲不开,逃不脱,也得不到他们半点宽恕的。你没有法子不想干活,你没有法子由于意识到自己是政治犯而宁愿饿死也不去上工。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只要你走出了营区,在出工登记簿上记了帐——全作业班今天完成任务的总数就不是除以二十五,而是除以二十六了。整个作业班的百分数将可能由于你的原故从百分之一百二十三降低到百分之一百一十九,从高产班的伙食降低为普通伙食。每人都将失去一块小麦面做的甜面包,都将少领一百克普通面包。同伴们会比任何看守员更好地监视你!班长的一只拳头给你的惩罚会比整个的内务人民委员部更能使你清醒。

  这就是所谓“在再教育中的主动性”!这就是所谓“个人从集体平获得的心理L的充实”!

  今天这在我们眼里像明镜似地清楚,但是当年在伏尔加运河工地上,组织者们本人还不敢相信他们是找到了一个多么结实的脖套。作业班在他们那里是偏居末位的,只有劳动集体被理解为最高的荣誉和鼓励。甚至到了一九三四年的五月,德米特罗夫劳改营里还有一半犯人是“无组织的”,劳动集体……不接受他们,只许他们去参加劳动组合,而且也不是全体:不要神甫,教派分子以及一般的信徒。(如果放弃宗教——按所能得到的好处,是值得这样干的!——那就允许加入,但有一个月的试验期!)“五十八条”也开始被勉勉强强地接受加入劳动集体了,但是也只要那些刑期在五年以下的。劳动集体设有主席和委员会,还享有全不受拘束的民主:集体的全体大会只有得到文教科的准许才能召开,而且必须有连(对了,还建立了连队!)教育员在场。不用说,集体的伙食要比落后分子们好一些:营区内的菜园子拨给最优秀的集体(不是分给个人,而是按集体农庄的方式——用于补贴公共伙食)。集体划分为若干小组,只要有一点空余时间,他们要不就搞生活检查,要不就是讨论盗窃和浪费公家财产的问题,要不就是出壁报,要不就讨论违犯纪律的问题。在集体的全体大会上一连几小时地板着脸研究这样的问题:怎样改造懒汉沃夫卡?装病者格里什卡?集体本身也有权力开除自己的成员以及申请取消他们的折减。但是更厉害的是,管理当局有时候解散整个的集体,因为它们“继续着犯罪的传统”(大概是对集体生活不感兴趣吧?)。然而最有意思的还是集体的定期清洗——清除懒汉、不够资格的分子、说闲话的(他们把劳动集体说成是互相告密的组织)以及混进来的阶级敌人的代理人。例如,发现了什么人进了劳改营以后隐瞒自己的富农出身(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出身而进的劳改营)——现在对他进行痛斥并且清除出去——当然不是清除出劳改营,而是清除出劳动集体。(噢,现实主义美术家们!噢,请画出这样一幅作品:《劳动集体中的清洗》!这些剃光的脑袋,这些戒备的表情,这些疲惫不堪的面孔,这些勉强遮身的褴褛——还有这些穷凶极恶的发言人!。如果谁对于想象感到困难,那么在自由人中间也能找到类似的典型。请听吧:“事先把清洗的任务和目的传达到每一个劳改犯。然后集体中的每一个成员在群众面前汇报自己的情况”

  还有揭发假突击手呢!还有选举文化委员呢!还有对扫盲学习成绩不好的人的申斥呢!还有扫盲课程本身:“我一们一不一是一奴一隶!!奴一隶一不一是一我一们!”还有歌曲呢!

  这一片沼泽和泥洼的王国,

  将变成我们幸福的故乡。

  或者是迸发自内心的业余创作的歌词:

  即使用最美好的歌曲,

  也说不尽,也唱不完

  世界上最奇妙的国家,

  我们美丽的家园。这一切照劳改营里的说法,就是“唧唧喳喳学鸟叫”。

  噢,它们能把你搞得这么难受,以至当你回想起库里尔科骑兵大尉,回想起简便近捷的处决之路,回想起索洛维茨的坦率的无法无天,不由得要洒下留恋的眼泪。

  天哪!你要我们把这一段历史淹没在哪一条运河的河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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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群岛在硬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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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的钟声铛铛地报着时辰。

  一九三三年,在中央及中监委一月全会上,脑子里正盘算着在这个国家里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搞掉多少两脚动物的具体数字的伟大领袖宣布,列宁如此许诺的、人道主义者们如此企盼的“国家的消亡,不是通过国家政权的削弱,而将是通过它的最大限度的加强来实现,它的加强是为彻底消灭垂死阶级的残余所必需的……”(重点是我加的——作者注)。而由于那些残余在濒临自己的末日的时候“诉诸于居民中的落后阶层,动员他们反对苏维埃政权”,——而落后阶层的帽子又是可以扣在任何一个不属于垂死阶级的人的头上的,——所以“我们要迅速地,无需造成特殊死伤地消灭这类分子”。(如何才能“无需造成特殊死伤”,大恩人没具体说明。)

  这种如此出人意料之外的天才论断,并非任何一个脑袋瓜子都有本事装得进去的。但是有维辛斯基坚守着自己的打下手的岗位,他立刻接茬做了如下的发挥:“这还意味着,要通过劳动改造机构的最大限度的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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