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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280)

  腾诺在监狱里害臊地回忆起,他被捕前的两个礼拜还向水兵们做过一次《斯大林宪法——世界上最民主的宪法》的报告。自然一句真心话也没有。)

  没有一个打出过一页稿纸而没有说过假话的人;没有一个走上过讲坛而没有说过假话的人;没有一个在麦克风前面站过而没有说过假话的人。

  如果到此为止也还罢了。要知道下面还有呢:和上级的任何一次谈话,在干部科的任何一次谈话,一般地和另一个苏联人的任何一次谈话都要求你说假话——有时候是瞪眼瞎说,有时候是瞻前顾后,有时候是点头认可。如果你的白痴交谈者当面对你说,我们撤退到伏尔加河是为了诱希特勒深入,或者美国人把科罗拉多甲虫丢到我们头上——你需要表示同意!一定要表示同意!以摇头代替点头会给你招来往群岛搬家的横祸(我们回忆一下丘尔佩涅夫的被抓,本书第一部,第七章)。

  但这还不是全部:你的孩子在长大!如果他们已经长得够大了,你和你的老婆就不应当在他们面前公开说出你心里想的话;要知道,人家正在教育他们学习帕夫利克·莫罗佐夫,他们会脸不红心不跳地去建立这个功勋。而如果你的孩子们还小,就需要决定怎样教育他们最合适:是一开头就拿谎言当做真理端给他们(为了使他们将来比较容易生活),并且今后永远在他们面前说假话呢,还是冒着他们可能说漏嘴的风险,可能捐出去的风险,对他们说真话。因此一开始就得向他们讲清楚,真话是会带来杀身之祸的,一出家门就要说假话,只能说假话,就像爸爸和妈妈一样。

  这样的选择使得你恐怕连孩子也不想要了。

  谎言是生活得以长期稳定的基础;A·k——一个年轻、聪明、懂世故的女人,从首都来到某个省城的学院教文学。她的档案里没有任何问题,并且拿着一张崭新的副博士证书。她看到她讲主课的班级里只有一个党员女学生,于是断定这里的情报员一定会是她。(班级里必须得有个人送情报,这一点A·K是拿得准的。)她决定和这个党员女学生假装亲近。(顺便说一句,从群岛的策略角度看来这纯粹是失算。相反地,应当老给她打二分,那样一来,这人的任何小报告都会被看成是挟嫌报复。)她们俩又是经常在学院以外会面,又是交换照片。(女学生把A·K的照片放在党证夹子里)在假期她们两人亲热地通信。A·K讲每一堂课都尽力顺应自己的党员学生的可能的评价。这种令人羞辱的装模作样的四年过去了。女学生毕了业,对于A·k说来,这个人已经无足轻重了。这个女学生来看她,A·K毫不加掩饰地对她冷淡。女学生生了气,要求退回照片和信,并且大声说(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她大概根本不是情报员):“如果我念完研究生班,决不会象您现在这样死赖在这个可怜的学院不想走!您的课讲得像什么样子!——全是陈词滥调!”

  的确!A·K为了适应一个情报员的接受能力,把一切搞得内容贫乏、色彩暗淡、棱角磨平,把她本来有能力讲得很精彩的这门课程完全毁了。

  像某个诗人很机智地说过的;我们过去搞的不是个人迷信,而是两面派的迷信。

  当然这也要区别不同的等级:有被迫的、自卫性的谎言,也有作家们最擅长的那种忘乎所以的、热情洋溢的谎言,即沙金娘以十分激动的心情于一九三七(!)写出的以下名句一类的谎言。她写道,社会主义时代竟把刑事侦讯也改变了面貌:据侦查员们介绍,今天的被侦查人都是自愿地同他们合作,主动地把关于自己和别人一切该讲的事都讲出来。

  谎言使我们远离了正常的社会,使我们失去衡量事物的基准,在灰茫茫的浓雾中看不到一根路标。忽然,你从书中的脚注里发现,雅库博维奇的《在被遗弃者的世界里》一书,是在作者刚服完苦役正准备去流放地的时候出版的(虽然是用了一个假名字)。好了,拿来比比,拿来和我们比比!我那本迟到的、怯生生的小说刚刚奇迹般地溜过了关,人家马上就把拦路杆坚决地放了下来,门扇和门闩全紧紧地插牢了。而现在不仅当前发生的事情不许写,连三十年,五十年以前发生的事情也在禁写之列。我们有生之年还能读到这些吗?我们注定要泡在谎言和欺骗的污水里进坟墓了。

  进一步说,即使有人提供了解真相的机会,还有一个我们这些自由的人们想不想知道的问题。奥克斯曼一九四八年从劳改营回来,以后没有再被抓进去,在莫斯科住下了。他的朋友和熟人没有抛弃他,经常帮他的忙,但是唯独不愿意听他回忆劳改营!因为知道了那个——他们以后怎么继续活下去?

  战争结束以后有一首歌很流行:《这儿听不到城市的喧嚣》。没有一个歌手,即使是最平凡的,唱完这首歌得不到热烈的掌声。“思想感情管理总局”开头没有猜出其中的奥秘。既然是俄罗斯的、民间的,可以让电台广播嘛,舞台演唱也可以嘛。后来他们恍然大悟——赶紧划X。因为歌词讲的是一个在劫难逃的囚徒,讲的是一对被拆散的情人。忏悔的需要终归还潜藏在人们心里,它微微地蠕动着。说够了假话的人们至少在听这一首歌的时候可以出自真心地拍几下巴掌。

  9.残忍。在上述的种种品性当中,哪里还有慈善心肠的立足之地?当你推开落水者求援的手的时候怎么可能继续保持你的善良?你一旦沾染了鲜血,以后只会变得越加残忍。对残忍(“阶级的残忍”)又是歌颂,又是培养,弄得你确实不知道好与坏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再加上善良遭嘲笑,怜悯遭嘲笑,仁慈遭嘲笑——这时候你用铁链也挂不住那些被人血灌醉了的人们了。

  一个未署姓名的妇女写信给我(来信地址是阿尔巴特大街十五号),向我提出关于“某些苏维埃人”特有的“残忍性的根源”问题。为什么处在他们支配之下的人越无法自卫,他们表现出的残忍性越大?她举出一个例子,也许远远不是最重要的,但我仍要把它转述在下面:

  一九四三—四四年冬,在车里雅宾斯克火车站行李寄存室外的遮檐下。气温是零下二十五度。由外面刮到遮檐下的积雪被紧紧地踩牢在水泥地面上。行李寄存室窗口里坐着一个穿棉袄的女人,隔窗站着一个穿熟羊皮外套的肥壮的民警。他俩互相调情挑逗,谈得入神。水泥地上躺着几个穿着泥土色的单布衣裳、裹着市片的人。用“破旧”两个字形容他们身上的布片都嫌过分美化。这是几个小青年,他们身体虚弱、浮肿,嘴唇上长着脓泡。其中一个看起来正在发烧,他把赤裸的胸膛贴在雪上,发出呻吟。讲述这件事的这位妇女走过去,问他们是什么人。原来他们一个是劳改期满释放的,另一个是因病释放的。但是释放证明写得不对,所以现在站上不给他们回家的车票。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返回劳改营——腹泻把他们耗空了。这位妇女掰给他们每人一小块面包。在这当口民警忽然中断了他的愉快的交谈,用威胁的口气对她说:“这是怎么回事,大婶,认出亲戚来了?你还是赶快离开这儿好。没你帮忙他们也会死。”她一想——他们真格儿地会把我也抓进去的(想得对!为什么不会呢?)。只好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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