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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316)

  别的小伙子乘汽车冲出去,把铁丝网偷偷剪断,在大风雪里从一个雪堆爬向另一个雪堆。对我来说,这些铁丝网似乎并不存在,我仿佛始终处于自己的长久的、遥远的逃跑之中,但是,看守们发现不了这一点,他们只知道数数人头。

  我知道,我并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我知道,我已经接触到一个伟大的秘密。在古拉格群岛分散的一个个小岛上,在同我一样的孤独的胸腔中,这个秘密正在人不知鬼不晓中成长起来,为的是在未来的年代,也许是在我们死后,显露出它的威容,汇成整个狂涛怒吼般的俄罗斯文学。

  一九五六年,当时已经出现“私下出版物”(萨姆依兹达特)了,我在那里读到了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的第一本诗集,它使我感到由衷的激动。就像会见了多年不见的亲兄弟一样。那里写道:

  我自己知道:这不是游戏,

  这意味着死亡——枪毙。

  但是,像阿基米德一样,

  即使为了获得生命,

  我也绝不放下这支笔!

  这张已经展开的纸,

  我绝不把它揉弃!

  他这诗也是在劳改营写的!这也是背着所有的人向黑暗发出的孤独而没有回声的呼喊:

  那长长的一排坟墓

  是我所记忆的全部。

  我本应也赤身露体躺进泥土,

  但我曾发誓;要把我的歌儿唱完,

  要走完自己的路,

  不吐出最后一个字,

  绝不停止哭诉;

  仿佛在我这死人的生活里

  也还有过什么最初……

  当时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人呀?我想,其数字要远比在这交替的年代泅出来的人多得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幸能活到今天的。有些人只好把写出的诗篇装到瓶子里埋在地下,但却没有把埋藏地点告诉任何人。有的人交给别人保存起来了,但是交到了一些漫不经心的人手里,或者,相反地,交到了一些过于谨慎的人手里。有些人则根本没有来得及写下来。

  即使在埃克巴斯图兹这个小岛上,难道我们会那么容易彼此相识,互相鼓励几句,互相表示支持吗?我们在劳改营里是像狼一般躲避着所有人的,我们彼此也互相躲避。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在埃克巴斯图兹营里认出了其中几个。

  我完全意外地(通过洗礼教派信徒们)认识了一位宗教诗人阿纳托利·瓦西里耶维奇、西林。当时他已经四十多岁。相貌平庸,毫无特色。棕黄色头发已经被剪掉、剃光,眼眉也是棕黄色的。他对谁都谦让、温和,但也是矜持而审慎的。我和他已经谈过很多话,每逢不劳动的星期天,我们有时就在营区内长时间地散步。只是在这种时候,他才把自己写的宗教性叙事诗读给我听(他也和我一样,在劳改营里作诗)。这时我便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惊奇:人的相貌真是多么不足为凭啊!一个平庸的外貌下面可能隐藏着多么不平庸的灵魂啊!

  西林自幼流浪,在保育院里长大,是个无神论者。他被德国人俘虏后接触过一些宗教书籍,被这些书迷住了。从那时起,他不仅成了一个虔诚的宗教徒,而且成了哲学家和神学家!正因为“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生活在监狱和劳改营里,他作为神学家的道路也是自己独自走过来的;别人在他之前早已发现的东西,他要重新去发现,或者重新走入迷途,因为“从那时起”他就既未看到过宗教书籍,也未遇到过可以谈心的人。目前在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里,他当的是壮工和掘土工。他努力完成那不可能完成的定额,每天归来时累得腿都直不起来,两手颤抖着。但是,不管白天黑夜,他的脑海里充满了诗篇的抑扬格,四韵的自由诗。全部诗篇都是在脑子里默默写成的。我相信,到我们相识的时候他头脑里大概总装有二万行诗句了。他也把写诗看作自己的一种神圣职责,他有自己的记忆方法和向别人传递的方法。

  他体验到一个“大自然宫殿”,这使他对世界的认识变得美丽而温暖。每逢他看到在我们这不毛之地“非法地”生长出来的一棵小草,他便会俯身对着那小草高声感叹:

  “看,大地上的青草有多美!创世主甚至把它也送来给人当铺垫了。那就是说,我们,人,更应该多么美好啊!”

  “怎么能说‘你不要爱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东西’呢?”(这是教派的信徒们常说的一句话。)

  接着,他便抱歉地笑笑。他善于用这种微笑同别人和解。

  “是啊,甚至在尘世间肉体的爱里也表现出我们向往统一的伟大愿望啊!”

  按照他的“神正论”,也就是他为神的正义所作的辩护,对于世界上为什么应该存在罪恶这一问题的解释,是用下列诗句表达的:

  尽善尽美的创世主

  允许有非尽善尽美的——

  灵魂的痛苦,是因为没有它

  人们就不会了解幸福。

  …………

  …………

  法律确是严酷,

  但只有靠了它

  那些微末的俗子凡夫

  才能踏上伟大的永久和平之路。

  西林对于耶稣在肉体上遭受的苦难也作了自己的大胆解释:他认为这不仅是出于智人间赎罪的需要,而且也是出于上帝自己想重新体验一下人间痛苦的愿望。西林勇敢地断言:

  “上帝一直是了解这些痛苦的,但是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它!”

  同样,关于将在所谓世界末日前出现的耶稣的敌人,即那个

  歪曲了人的自由灵魂

  对伟大光明的追求,

  而把它局限于对今生光明的追求的人,西林的描写也使用了清新的、富有人情味的语言:

  这伟大的天使抛弃了

  赋予他的幸福,

  因为他没有受过人间痛苦。

  甚至他的爱也不会完美,

  假如其中没有哀愁苦楚。

  西林自己的思想十分自由,他的广阔胸怀中可以容纳下基督教的所有教派,他说;

  ……它们的实质是:

  即便在基督的教义中

  每个天使的形象也互不相同。

  唯物主义者会怒气冲冲地提出疑问:精神怎么会产生物质?对此,西林置之一笑,他说:

  “这些人并没有想认真地思考一下:粗糙的物质怎么会产生精神?如果是粗糙的物质产生了精神,那岂不是奇迹吗?那应该是更大的奇迹才对!”

  我的脑海已经被我自己的诗句占满了,所以在我听到的西林的长诗中只保留了这么一些片断。我真担心他自己或许什么也保留不下来。在另一篇叙事诗中,他使自己最喜欢的主人公(他给这个主人公取了个古希腊人的名字,我把它忘记了)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了一篇假想演说——宣读了一篇为全人类制定的精神纲领。这位诗人的胸膛中,这个身上挂着四块号码布、疲惫不堪、只有死路一条的奴隶的胸膛中,拥有许许多多话需要向活着的人们诉说。他的话比在杂志社、出版社和广播电台里牢固地占据着自己的职位的、除了对自己之外对谁也不需要的整群人所讲的话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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