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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335)

  我们顺流而下。对面,从河曲处转出一艘轮船来,船上灯光通明。有多少灯啊!所有的窗户都亮着,整个轮船浸沉在跳舞的音乐声中。还可以看到幸福的自由乘客们在甲板上散步,在餐厅里进餐。他们并不意识到自己的幸福,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自由。他们在船舱里该有多么舒适啊!……

  我们这样往下游划了大约二十多公里。食物快吃完了。现在还是夜晚,应该乘机补充一些。有鸡叫声。我们把船靠了岸,悄悄朝鸡叫的方向走去。有一所小房。没有狗。一间牛棚。一条母牛和一只小牛犊。有鸡。日丹诺克很喜欢家禽。可是我说:咱们牵走牛犊吧。我们把牛犊的绳子解下来。日丹诺克牵着它朝岸边走去,我在后面认真地把足迹都弄掉,否则那群狗就会知道我们是沿河而下了。

  小牛犊很听话地一直走到岸上,但是,它不想上船,身子向后坐,不往船上走。我们两人好容易才把它弄到船上,按倒了。日丹诺克坐在牛犊身上压着它,由我划船。我们本想离开河岸之后再杀它。但是,我们错了,不该载着活的走!小牛犊挣扎着要起来,它把日丹诺克翻倒在船上,两只前腿已经进水了!

  全舰紧急集合!日丹诺克拉住了小牛的后腿,我拉住了日丹诺克。我们全都偏向船的一边儿,水从船帮涌进来。可别淹死在额尔齐斯河里!好容易才把小牛拉回来。但是船里进了不少水,吃水很深。得把水淘出去。但在这之前应该先把牛宰掉。我拿起刀来,想把它后颈上的脖筋割断,我记得有那么一个地方是可以割断的。但是,我割的不对,或者因为刀子不快,没有割断。小牛浑身抖动,往外挣脱,它被彻底激怒了。可我也很生气。我又想割断它的喉管,又没有割成。小牛哞哞叫着,不住地踢跳,眼看就要跳出船去,或者要把我们淹死了!它要活!可是我们也要活呀!!

  我不停地用刀捅它,可总是杀不死。小牛摇晃着,左右冲撞,这个没有理性的混蛋眼看要把船弄翻,把我们淹死了!因为它这么愚笨而顽固,我对它就像对一个最大的敌人那样真地产生了不共戴天似的仇恨。我开始怀着无比仇恨用刀子胡乱地往它身上扎、割、捅。它身上的血往外冒,溅到我们的身上。它大声哞叫,绝望地挣扎。日丹诺克压住它的头,船猛烈地摇晃,我不住手地用刀桶。可我从前是个连只小老鼠,连个小甲虫都不肯杀死的人呀!这时已顾不得怜悯了:现在是它死我活的问题!

  小牛终于不动了。我们赶紧淘出船里的水:用舀子,用罐子,两人一起忙。然后才往前划去。

  水流把我们的船冲进一条河岔。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岛。我们该藏起来,因为天快亮了。我们把小船牢牢地隐藏在芦苇深处,把小牛和我们的全部财产都拖到岸上,用芦苇把船盖上。拖着牛腿把它拉上岸边的陡壁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岛上是齐腰高的青草和树林。神话般的境地!我们已经在沙漠、草原呆了好几年,简直忘记树林、青草、河流是个什么样子了……

  天亮了。小牛的脸像是非常委屈。但是,多亏了它这个小兄弟我们如今可以在岛上生活了。我们用“卡秋莎”上的一段废锉把刀子磨了磨。我从来没给牲畜开过膛,现在也得学会。我把小牛的肚皮割开,扒开,取出内脏。在树林深处点起一堆火,煮起牛肉和燕麦片来。煮了满满一水桶。

  宴席!主要的是心里坦然:我们在岛上,小岛把我们和恶人们隔开。人们中间也有善良的,但是逃跑者似乎很少遇见善人,全部十分凶恶。

  天气晴朗,很热。今天不需要蜷缩在胡狼窝里了。草很密,绿油油的。那些每天践踏青草的人是木了解青草的价值的。他们不能理解,一下子扑到草地上把脸紧紧地贴在草上时的愉快心情。

  我们在岛上慢步走了一会儿。这里有很多野蔷薇花丛。野浆果也熟了。我们不停地吃。然后又去喝肉汤。又煮牛肉。把牛腰子放在粥里煮。

  心情很轻松。回顾我们走过的艰难路程,可以发现不少好笑的事。他们还在等着我们演出短小喜剧呢。不难想象他们会怎样破口大骂我们,怎样向上司汇报。一想到他们那种样子,就不由得要放声大笑!……

  我们找了一棵大树,把树干的皮扒掉一大片,用烧红的铁丝往树上烫字:“一九五O年十月,无事被判终身苦役的人们在奔向自由的途中曾于此稍憩。”就留下这踪迹吧!在这密林深处它不会对搜捕人员有所帮助、可是,总有一天人们会看到这些字的。

  我们决定不急于离开这里。我们为之而逃跑的一切——自由!——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即使我们到了鄂木斯克或莫斯科,自由大约不会比这更充分。)除了自由,这里还有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翠绿的芳草和逍遥的闲暇。这里有足够的肉食。只是没有面包,就是缺少面包啊!

  这样,我们在小岛上住了将近一星期:从逃出后的第十昼夜到第十六昼夜的开头。我们在树林深处搭起了一个干草窝棚。不错,夜里窝棚里有些冷,但我们可以在白天补足睡眠。这些天一直是晴天。我们喝了很多水,努力像骆驼那样在体内储存一些水。我们无忧无虑地坐在草地上,透过树枝的空隙观赏着那边的,河岸上的生活:汽车奔驰,人们在割草。这已是在割第二茬草了。谁也不往我们这边望一眼。

  忽然,白天,我们正在草丛里晒太阳打盹的时候,听到岛上有斧头砍树的声音。一抬头,看到一个人正在用斧头砍树枝,边砍边向我们这面移动。

  半个月来,我的胡须已经很长了,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刮脸。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像个典型的逃犯。可是日丹诺克却不长胡子,脸上光光的像个大孩子。因此,我就装作睡觉的样子,叫日丹诺克迎上前去,不等他说话,就向他借支烟抽,并且对他说;我们是从鄂木斯克来的旅游者,问问他是哪里的。如果发现不对头,我这里是准备好了的。

  科利亚走过去同那个人谈起来。两人吸起烟来了。原来是个哈萨克人,左近农庄的。后来,我们看到他顺着岸边走去,上了船,连砍下的树枝也没拿,就划船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急着去报告看见我们了吗?(也许,相反,他自己害怕了?怕我们去报告?因为随便砍伐森林也要判刑的呀!实际生活就是这样:大家互相害怕。)我问科利亚:“你对他说我们是干什么的?”“我说咱们是登山者呀!”真叫人哭笑不得!日丹诺克总是把事情弄乱。“我不是说过,我们是旅游者吗!在这空旷的草原地带哪里会有什么登山者?!”

  不行,不能留在岛上了!享福享到头了。我们立即把东西全搬到船上,启航了。虽然是白天,也得尽快离开这里。科利亚躺倒在船底,外面看不见他,远处看去船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尽力划,使船走在额尔齐斯河的中流。

  一个问题是要买到面包。另一个问题是快到人多的地方了,我一定得刮刮脸。我们打算到达鄂木斯克市之后卖掉一套西装,过去几站再乘火车走。

  傍晚前,我们看到一所浮标工住的小房。我们上岸了。屋里只有一个女人。她很害怕,有点不知所措:“我这就去叫我男人来!”她说着就慌慌张张出去了。我跟在后面,盯着她。忽然,日丹诺克从小房那边不安地喊道:“格奥尔吉!”(见你的鬼!你那舌头是怎么长的!不是商量好叫我维克托·亚历山德罗维奇吗!)我只好回到小房旁。这里已有两个人,其中一人端着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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