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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336)

  “干什么的?”

  “旅游的。从鄂木斯克来。想买点吃的。”我为了驱散他们的怀疑,接着说:“咱们进屋去谈吧,为什么这么不热情呢?”

  这么一说,他们果然有些缓和了:

  “我们这里什么也没有。或许农庄里会有吧。往下游去,两公里远。”

  我们回到船上,又往下游走了二十公里。月色清明。我们爬上陡岸,看见一所小房。屋里没有灯光。我们敲敲门。一个哈萨克人开门出来。这是第一个同意卖给我们半个圆面包和四分之一口袋土豆的人。我们买了他一根针和一点线(这大概是我们不够谨慎之处)。我们向他要了刮脸刀,但是刀片不快,刮不掉,这个哈萨克人没有胡子。这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我们尝到了一点甜头,便又问:能不能卖一点鱼给我们。哈萨克人的妻子走出去,拿了两条鱼来,她把鱼递给我们时,我听到她说:“勿需钱!”这可是喜出望外了,不需给钱,白送给我们!这两个人可真是好人!我就接过鱼往口袋里装。可是哈萨克人却把鱼往回拉。“她说的‘五许钱’,就是五个卢布的意思!”男主人解释说。噢,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我们不要,太贵。

  夜里还剩下一点时间,我们继续往前航行。次日,第十七天,我们把船藏在树丛里,自己找个草垛睡觉。第十八、十九两天也是这么度过的。尽量避开人。我们什么都有:水、火、肉、土豆、盐、水桶。陡峭的右岸上是一片针叶林,左岸是草地,有很多干草垛。白天,我们藏在树从里点起火来,煮马铃薯肉汤吃、睡觉。

  但是,快到鄂木斯克了,总得出去见人啊,也就是说,需要一把刮脸刀。简直是束手无策了:没有刮脸刀和剪子怎么能去掉这把胡子呢?一点办法也没有!难道一根一根地拔?

  月光下,我们看到岸上有个小土岗。我想:这是不是古代的边防哨所?也许是叶尔马克“时代留下的吧?我们上岸去想看个究竟。面前这座由土坯房组成的神秘死城在月光下显得十分阴森可怕。大概它也是三十年代初期造成的吧……烧光了能烧的一切,推倒了土坯墙,人们被绑在马尾巴上拖走了……反正外国旅游者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两个星期以来一场雨也没有下过。但是,夜里已经相当冷了。为了赶路,大部时间由我划船。日丹诺克坐在船尾闲着,更觉得冷。到了第二十天的晚上,日丹诺克便开始要求点个火堆,喝点开水暖暖身子。我让他来划船,但是他冷得直打战,一个劲儿地要求点火堆。

  作为一起逃跑的同志,我无法拒绝他的这个要求,但科利亚自己应该懂得这有多么危险,应该放弃这一要求。但是,日丹诺克有个弱点,他不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就像那次从桌上抓起一块饼吃或者受到家禽的诱惑时那样。

  他一直在打战,不住口地要求点个火堆。要知道,额尔齐斯河流域一带到处都在警惕地等待着我们的出现呢!其实,我们直到今天还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搜捕小队,他们居然没有在月夜的额尔齐斯河中流发现我们,没有拦住我们,这倒是很奇怪的。

  这时,我们看见高高的河岸上有一处灯光。这回科利亚不要求点火了,而是要求到人家里去暖和暖和。这更加危险。不应该同意。我们忍受了那么多痛苦,走过了那么艰难的道路,为什么呀?但是,我怎么能拒绝他呢,他是不是病了?他又克制不住自己,不放弃这一要求。

  小屋里一盏油灯,一对哈萨克人老夫妇睡在地板上。他们吃了一惊,立即跳起来。我解释说:

  “我们这位同志病了,想借您个地方暖和暖和。我们是出差的,出来采办粮食,坐船从对岸过来的。”

  哈萨克老人说:“那就躺下休息吧!”科利亚一头躺到一块大毛毡上。我也装作躺在一边的样子。这是我们逃跑以来住进的第一间屋子,但是我却好像躺在火盆里似的;不但睡不着,而且躺不住。现在像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出卖了,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了陷阱。

  哈萨克老人出去了,他只穿了一件内衣(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会跟出去的)。可是,好半天不见他回来。我侧耳一听,门外有人用哈萨克语在小声说话。是两个年轻人。“你们是作什么的?管理浮标的吗?”我从屋里首先向他们发问了。

  “不是。我们是共和国第一个国营牧场——一阿拜国营牧场的。”

  我们找的这个地方可真是最糟糕的了!凡是国营农场所在地,都有苏维埃政权机关,有民警。这是共和国第一个国营牧场,那就是说,是个培养重点,更是积极……

  我握了握科利亚的手,小声说:“我上船去,你随后赶来,拿着公事包。”然后又大声对他说:“咱们不该把吃的东西都留在岸上。”我走到外间,一推门,门反锁着。这就清楚了。我返回屋里,急急地扯了科利亚一把,又回到外间门前。门做得不很地道,有一块板子底下短一点,我从这里伸出手去,用力往前伸着摸……原来外面是用一根木棍子把门顶住的。我把它推倒了。

  我出来急忙奔向河岸。船还在原处。我站在明亮的月光下等待科利亚。可是,不见科利亚跟上来。唉呀,真是害人!那就是说,他没有毅力立即站起来,想多暖和一步钟。也许是把他抓住了。应该去救他出来。

  我又爬上陡岸。迎面走来四个人,其中有日丹诺克。四个人靠得很近。(或者是人们在抓着他?)日丹诺克喊道:“格奥尔吉!(看,他又喊“格奥尔吉”!)快过来吧!他们要看咱们的证件!”我本来叫他把公事包拿着的,可是他空着手。

  我走到近前。新来的哈萨克人用蹩脚俄语问道:

  “你们的证件呢?”

  “您是什么人?”我尽量镇定自若地反问他。

  “我是管理员。”

  “噢,好啊,”我用称赞的口吻说,“咱们一起回去吧。证件是随时都可以检查的。在那儿,在屋里。屋里不也亮些吗?”我们一起回到屋里。

  我从地板上慢慢拿起公事包来,走近油灯,心里盘算着怎样打倒他们,怎样跑出去,同时嘴里自言自语地说:“证件嘛,随时都准备着,请检查吧。检查证件嘛,该检查谁就检查谁。提高点警惕总是好的嘛。我们粮食来办处里就发生过一桩事……”我已经在拉公事包的拉锁,就要打开立了。他们凑在我的身旁。我用肩膀猛地朝管理员一靠,他撞在老头子身上,两个人都倒了。我反手就给另一个年轻人一拳。叫声!喊声!我说一声“玛赫玛杰拉!”,拿起皮包就冲出了内屋、冲到外屋门口。这时我听到科利亚从门过道喊道:“格奥尔吉!抓住我啦!”回头一看,只见他把住门框不放,哈萨克人正在往里拖他。我拉了他的手一把,没拉出来。于是我蹬住门框,猛地用力一扯,把科利亚的身子一下子拉到我的身后去,可我自己却因用力太猛倒下了。立即有两个人扑到我身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从他俩的身体下面跳起来的。我们宝贵的手提包只好留在那里了。我直奔岸边石崖,连跑带跳!后面的人用俄语叫喊:“用斧头砍他!用斧头!”看样子是在吓唬人,不然他们就说哈萨克语了。我感到他们的手就要抓到我了。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跳下石崖!科利亚已经跑到船旁了。我对他喊道:“把船推进河!你快上去!”幸亏他们没有枪。我跳进水里,水没了膝盖,我追上船,跳上去。哈萨克人不敢下水,他们在岸边跑,一面喊着:“追呀,追!”我对他们喊:“怎么?你们这些混蛋,抓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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