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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44)

  同这一切相比,偎依、拥抱乃至更进一步,都只不过是生活苦海中有点甜味的几滴。靠这样的儿满是无法解渴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一定要出嫁呢?是否意味着幸福在于嫁人?可同她结识、跳舞、散步的年轻人,无一例外,统统表现出这样一种意图:热乎一阵,一走了事。这些年轻人私下里说:“我本来可以结婚,可是一两个晚上就能找到一个,何必结婚呢?”

  当周围的人都肯于让步的时候,你就没法摆出一副傲然不可接近的样子,就像往集市运送的货物很多时,没法卖高价一样。

  即使登记也无济于事,同卓娅互相交接班的乌克兰族护主玛丽娅就有过这样的教训:玛丽娅相信登记,但过了一周丈夫还是把她抛弃,远走高飞,无影无踪。7年来,她独力抚养孩子,还要被认为是个有夫之妇。

  因此,在举杯相祝的小小晚会上,如果生理方面正赶上危险期,卓娅每走一步都格外留神,就像士兵处在布雷区似的。

  卓娅还有比玛丽娅更近的例子,她看到过自己的父母过的那种活受罪的生活,看到过他们怎样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和好;怎样一会儿各奔东西,一会儿又聚在一起——就这样彼此折磨了一辈子。重蹈母亲的覆辙,对卓娅来说,无异于喝硫酸。

  这同样是任何登记手续都不起作用的一个例子。

  在自己身体内部,在身体各个部分的对比方面,在自己的性格中,在对生活的整个理解上,卓娅都感到平衡与和谐。只有在这种和谐的气氛里,才谈得上她的生活的扩展。

  如果有谁在两手摸她身体的间歇中对她说些愚蠢、庸俗的话,或者像昨天科利亚那样,几乎是照搬电影里的一套,那他马上就会破坏这种和谐,不可能赢得卓娅的好感。

  就这样,卓娅站在后车台上随着电车一路颠晃,直站到终点,其间女售票员大声斥资过一个不买票的年轻人(而那人听着,还是没有买票)。电车开始绕圈子调头,圈子的另一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等车的人。被数落的那个年轻人没等电车停住就跳了下去。有一个男孩也跳下去了。卓娅也跟着跳下车,因为从这儿走过去路近些。

  时间已是8点零1分了,卓娅沿着医疗中心那曲折的柏油小路飞奔。作为护土,她不应该奔跑,但作为大学生,则完全可以原谅。

  等她跑到癌症楼,脱去大衣、穿上白大褂和到了楼上的时候,已是8点10分了。如果是奥林皮阿达·弗拉季斯拉沃夫娜交班,那卓娅就不会有好脸子瞧;如果是玛丽娅交班,那也会对她板着个脸说些难听的话,仿佛她不是迟到了10分钟,而是耽误了半班的时间。然而幸运的是,在她之前值班的也是医学院的大学生——卡拉卡尔帕克族的图尔贡,此人一向待人宽厚,尤其是对她。他本想朝她屁股上拍一下作为惩罚,可她没有使他得逞,两个人都笑了,结果反倒是卓娅把图尔贡从楼梯上往下推了一把。

  图尔贡虽说是个在校的大学生,但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干部,他已被任命为一所乡村医院的院长,他只有最后几个月可以自由自在,不必一本正经地约束自己。

  图尔贡留给卓娅的是一本医嘱簿,另外还有护士长米塔交特的特别任务。星期日没有巡诊,治疗暂停,没有刚刚输过血的病人,不过也增加了一件操心的事:病人家属未经值班医生批准不准闯进病房。此外,米塔依然把自己来不及做的、份内的没完没了的统计工作,分一部分给星期日值白天班的护士做。

  今天,这项工作是整理去年——1954年12月份的厚厚一叠病历卡。卓娅嘟圆了嘴唇,仿佛要吹口哨似的,手指弹了一下卡片的一角,估了估有多少张,还有没有剩余时间用来绣花儿,这时她感到身旁有个高大的人影。卓娅并未觉得奇怪,扭过头去便看见科斯托格洛托夫。他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也梳过了,只是下巴上的疤痕像往常一样表明他有一段强盗般的历史。

  “早上好,卓英卡,”他完全按绅士的派头说道。

  “早上好,”她摇了摇头,仿佛什么事情使她不大高兴抑或怀疑什么事情,其实没有任何原因。

  他那深褐色的大眼睛望着她。

  “我倒是看不出,您是不是按我的请求做了?”

  “什么请求?”卓娅皱起眉头惊讶地问(她的这一着,向来都会收到好的效果)。

  “您不记得啦?我还为这一请求占卜过呢。”

  “您从我这里借走一本解剖学,这事我记得很牢。”

  “我现在就把它还给您。谢谢。”

  “都看明白了吗?”

  “我觉得,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我这样做是不是对您有害?”卓娅问,这次并非戏言。“我后悔了。”

  “不,不,卓英卡!”他急于否定这一点,几乎碰到了她的手。“相反,这本书使我得到了鼓舞。您借给我的书简直太好了。不过……”他望着她的脖颈,“请您把白长衫的第一颗钮扣解开。”

  “干什么??”卓娅现出十分惊讶的神情(这在她同样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没觉得热!”

  “恰恰相反,您已经热得满脸通红了。”

  “这倒是真的,”她温和地笑了,自己的确想敞开长衫衣领,因为刚才跑到很急,又跟图尔贡爆闹了一阵,还没喘过气来。于是她把长衫的领子解开了。

  灰金色的连衫裙金光炯烟……

  科斯托格洛托夫睁大了眼睛望着,几乎不出声地说:

  “真漂亮。谢谢。待会儿多露出些给我看看行吗?”

  “那要看您占的什么卦。”

  “我一定告诉您,只是稍微晚些,好吗?我们今天岂不一直要呆在一起?”

  卓娅把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像个布娃娃似的。

  “那您得来帮我的忙。我冒汗发热是因为我今天有许多工作要做。”

  “如果要我用针头去扎活人,我可帮不了忙。”

  ‘要是做些医务统计方面的工作呢?往表格上划划线行吗?”

  “我尊重统计工作。只要不是保密的就行。”

  “那么您吃过早饭以后来吧,”卓娅向他嫣然一笑,作为预先酬谢他的帮助。

  已经在往各个病房送早饭了。

  还是星期五早晨交班的时候,被夜间一席谈话激起好奇心的卓娅,就到挂号处去看过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登记卡。

  原来他叫奥列格·菲利蒙诺维奇(拗口的父名跟他那令人不快的姓倒很般配,不过本名多少冲淡了这种印象)。他生于1920年,已满34周岁了;尽管很难想像,但的确还没有结婚,也的确住在一个叫作什么乌什一捷列克的地方。他没有任何亲属(病人亲属的地址,在肿瘤医院也必须登记)。他的专业是地形测绘,而现在却是土地测量员。

  这一切并不能使人看清他的来历,反而更加模糊。

  今天,她在医嘱簿上看到,从星期五开始,每天给他肌肉注射两毫升人造雌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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