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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11)

  近来一直阴天下雨,不管做什么心里都很忧郁。今天,搬一张藤椅坐在廊缘织毛衣。这是今年春天编了一半,中途撂下来的。毛线是浅色的朦胧的牡丹紫,打算再添加些宝蓝色的毛线,织成一件毛衣。这团牡丹紫毛线,原是二十年前我读初等科时,母亲买来为我编织围巾的。我把围巾的一端当作头巾裹在头上,对着镜子一照,像个小鬼似的。围巾的颜色和其他同学围巾的颜色大不一样,我实在不喜欢。一位关西高额纳税者家庭出身的同学,带着一副大人腔的口吻夸赞我:“好漂亮的围巾!”于是,我更加感到难为情,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用过这条围巾,一直扔在那里没管。今春,本着废物利用的意思,着手拆了改织一件我的毛衣。可我还是不喜欢这种朦胧的色调,织了一阵子又扔下了。今天颇为无聊,忽地拿出来,姑且继续编织下去吧。不过,织着织着,我发觉这种浅色的牡丹紫毛线,同晦暗的雨空融汇在一起,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柔而温馨的色感。我不懂得costume(1)必须同天空的颜色调和一致。我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一概不知。调和,是多么美丽而高雅的事啊!这是一种略略令人颇感迷惘的形式。晦暗的雨空,和浅淡的牡丹紫的毛线,二者组合在一道儿,双方同时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手中的毛线迅速变得蓬松、温暖,就连寒冷的雨空也像天鹅绒似的柔和起来。而且,使人联想到莫奈(2)那幅雾中寺院的绘画。我借助毛线的色感,觉得开始体悟了goût这个词儿的含义——高尚的情趣。母亲深知这种浅色的牡丹紫和冬季的雪天将会达到多么完美的调和,所以才特别为我挑选的,而我却愚蠢地加以厌弃。但是,母亲并不强制作为孩子的我,而是等着我自己喜欢。就这样,一直等了二十年我真正喜欢这种美丽的颜色为止。其间,她对这种颜色从未做过一个字的说明,只是默默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等待着。我越发深深感到母亲的可爱。同时,想到这位可爱的母亲,在我和直治两人的折磨下,会不会愈加痛苦、衰弱,以至于死去呢?我的心头蓦地涌现一种难以承受的恐怖和担心的阴云。越想越觉得前途尽是可怖的厄运。我陷入不安,感到再也活不下去了。手指头失去力量,遂将竹针置于膝头上,深深叹了口气,仰起头,闭上眼睛。

  “妈妈!”

  我不由叫了一声。

  母亲好像坐在客厅一隅的桌子边看书。

  “什么事?”

  她有些不解地应道。

  我一时迟疑起来,紧接着大声地说:

  “玫瑰终于开花了。妈妈,您知道吗?我刚才看见了。终于开花啦!”

  那是紧挨客厅廊缘的玫瑰,是和田舅舅过去从法国还是英国,一时记不起来了,总之是打很远的地方带来的,两三个月前,舅舅将玫瑰移栽到这座山庄来了。今天早晨,我明明看到好不容易开了一朵花,但我有意瞒着,装出刚刚发觉似的,大肆嚷嚷了一气。花朵呈现浓紫色,凛凛然高傲而又强健。

  “我知道了。”

  母亲沉静地说。

  “对于你来说,这种事儿显得特别重要啊。”

  “也许是吧,您觉得可怜吗?”

  “不,我只是说你有这份心思。你不是喜欢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贴着列那狐的画,或者制作小偶人手帕吗?况且,即便是院子里的玫瑰花,一听到你说起来,仿佛是在谈论一个大活人哩。”

  “因为我没有孩子嘛。”

  这话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就脱口而出了,说过了才大吃一惊,很觉难为情地揉弄着膝头上的毛衣。

  ——都二十九了呀!

  说这话的人的声音,仿佛是令人麻酥酥的男低音,在电话里听得十分清晰。我一时羞愧难当,脸上热辣辣地像着了火。

  母亲什么也没说,又开始看书了。母亲近来戴上了纱布口罩,也许是这个缘故,最近很少说话了。那口罩是听了直治的规劝戴上的。直治十天前,带着一副青黄的面孔,从南方回来了。

  没有任何预告,夏天的傍晚,他从后门走进院子。

  “哇,好惨,这么一座没情趣的宅子,干脆贴上‘来来轩,出售烧卖’的广告好了。”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直治时,直治给我的见面礼。

  在这之前的两三天,母亲患舌病一直躺着。舌尖儿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可是动一动就疼得受不了。吃饭时只能喝点儿稀粥。我提议去看医生,她只是摇头。

  “要被人取笑的。”

  母亲苦笑着说。我给她涂了紫药水,一点儿也不见效,我真有些焦躁不安了。

  这当儿,直治复员回家了。

  直治坐在母亲的枕头边,“我回来了。”他说着鞠了个躬,随即又站起来,在小小的宅子里各处巡视了一圈儿。我跟在他的后头问道:

  “怎么样?母亲有变化吗?”

  “变了,变了,憔悴多了,不如早点儿死了好。在这世上,像妈妈这号人,是很难生活的。太可怜了,叫人不忍看下去。”

  “我呢?”

  “变庸俗了,看样子,像是有两三个男人了。有酒吗?今晚上要喝一气啊。”

  我去村中唯一一家旅馆,对老板娘阿笑说,弟弟复员回家来了,请卖些酒给我。可阿笑说,酒刚刚不巧卖光了。回家后给直治一说,直治带着一副像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般的表情。

  “嗨,真不会办事儿。”他向我打听了旅馆的地址,换上庭院里的木屐,一溜烟跑去了。一旦出去,等了半天都不回来。我做了直治爱吃的烤苹果和蒸鸡蛋等菜肴,把餐厅的电灯换上更亮堂的灯泡,一直等他归来。这时,阿笑在后门口闪了一下面孔。

  “喂,喂,可以吗?他在喝烧酒呢。”

  她那鲤鱼般的圆眼睁得更大了,像遇见什么大事似的压低了嗓门。

  “你说烧酒,是那种甲醇吗?”

  “不是,不是甲醇。”

  “喝了不会生病吧?”

  “是的,不过……”

  “那就让他喝吧。”

  阿笑像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回去了。

  我走到母亲身旁,对她说:

  “在阿笑店里喝酒呢。”

  母亲听罢,微微撇撇嘴笑了。

  “是吗,也许鸦片戒掉了。你呀,快些吃饭吧。今天晚上,我们娘仨就睡在这间房子里,把直治的被褥铺在中间。”

  我心里直想哭。

  深夜,直治步子踏得山响回来了。我们一起睡在客厅里,三个人共支一顶蚊帐。

  “讲讲南方的故事,给妈妈听听?”

  我睡下说。

  “没意思,没意思。我全忘了。到了日本乘上火车,看到车窗外的水田实在漂亮。就是这些。熄灯吧,我睡不着啊。”

  我关上电灯。夏夜的月光像洪水涨满了蚊帐。

  翌日早晨,直治趴在被窝里,一面吸烟一面眺望远方的海面。

  “妈妈舌头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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