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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12)

  从他的口气里似乎感觉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母亲的病情。

  母亲只是幽幽地笑着。

  “这种病,肯定是心理原因。您夜间张着嘴睡觉吧?太不像话啦。戴上口罩吧,将利凡诺药水浸过的纱布裹在口罩里。”

  我听罢“噗嗤”笑了。

  “这是哪家的疗法呀?”

  “这叫美学疗法。”

  “不过,妈妈肯定不愿意带口罩。”

  不仅口罩,妈妈也非常讨厌眼罩、眼镜这些脸部上的附属品。

  “哎,妈妈,您肯带口罩吗?”我问。

  “我戴。”

  母亲认真地低声回答。我心中一振,直治的话她似乎是绝对相信的。

  我吃罢早饭,按照刚才直治所说的,在纱布里浸上利凡诺杀菌药,做成口罩,拿到母亲身旁。母亲默默接过去,照旧躺在被窝里,顺从地将口罩带儿挂在两边的耳朵上。那样子酷似一个小女孩儿,我心里一阵难过。

  过午,直治说要去东京看望朋友和教过他文学的老师,换上西装,向母亲要了两千元钱,出发去东京了。自那之后快十天了,直治一直没有回家。母亲每天戴着口罩,盼着直治回来。

  “利凡诺真是好药,一戴上这种口罩,舌头的疼痛就消失了。”

  母亲笑着说。可是我却一个劲儿认为母亲在说谎,她虽说没事了,目前也起来了,但仍然没胃口,也很少言语,这些我都注意到了。直治在东京干什么来着,他肯定和那位小说家上原先生一起漫游东京,陶醉于东京发狂的漩涡里吧?我越想越苦恼,才没头没脑地向母亲报知玫瑰开花的消息,又出乎意料地扯到自己没有孩子,越说越走嘴了,这才“啊”地一声站起身子。我心神不定,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昏昏然登上楼梯,走进楼上的西式房间。

  这里今后就成为直治的房间了。四五天前,我同母亲商量之后,请下边农家的中井前来帮忙,将直治的衣橱、书桌,还有塞满书籍、日记簿等杂物的五六只木箱子。总之,包括西片町老家直治房间的全部东西都搬到这里来了。等直治从东京回来之后,可以按照他的喜好将衣橱和书箱等放在适当的位置,目前暂时先堆在这里为好。房里一派散乱,连个下脚的空儿都没有。我若无其事地顺手从木箱里抽出一册直治的日记簿,瞥见封皮上标着:《葫芦花日志》,记满了以下事情,这是直治因麻药中毒而痛苦不堪那些日子的手记。

  活活烧死的感觉。即便痛苦,也不能喊出一言半语。古来,未曾有过。自从有了这世界以来,史无前例。如此无底地狱的情景马虎不得。

  思想?谎言。主义?谎言。理想?谎言。秩序?谎言。诚实?真理?纯粹?都是谎言。牛岛之藤(3),号称树龄千年,熊野之藤(4),号称数百年,其花穗,前者最长九尺,后者据闻五尺余,仅其花穗,令人鼓舞。

  彼亦人之子,他活着。

  论理,毕竟是对论理的爱。不是对活着人的爱。

  金钱和女人。论理怯怯而退去。

  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较之这些学问,一个处女的微笑更为可贵。此乃浮士德博士勇敢的实证。

  所谓学问,只是虚荣的别名。人,努力不使自己成为人。

  我向歌德起誓,任何精巧的诗文均可作出。全篇结构无误,适度的滑稽,令读者酸目的悲哀。或者严肃,所谓正襟危坐,面对完美的小说琅琅阅读之,犹如银幕的解说词,实在难为情,此种小说做得出来吗?如此的杰作意识实在卑琐。正襟危坐读小说,乃狂人所为。若此,则必须穿礼服大褂方可为也。好的作品并非装腔作势而写成。我只是想看到朋友发自内心的欢乐的笑脸,将一篇小说故意写得很糟,摔个屁股墩儿抱头鼠窜。啊,当时朋友的脸上简直乐开了花!

  作文不成,做人不成之风情,吹吹玩具喇叭给人听听,此乃日本头号傻瓜。你尚好,但愿你健康常在,此种爱情究竟是什么?

  朋友,扬扬自得地讲述:那就是那家伙的恶癖,很可惜啊!全然不懂被爱的滋味。

  有无并非属于不良的人物呢?

  无味的发想。

  想有钱。

  否则,

  就睡着了死去。

  药店有近于千元的欠债。今天悄悄将当铺老板带到家里,走进我的卧室。问他这屋里有无值钱的物件可供典当,有就拿走,我急需用钱。老板约略环顾一下屋内,说:“算了吧,又不是你的家具。”我故意逞强地说:“那好,就把我过去用零钱买的东西拿去吧。”说罢收集了一些破烂货,可是一件可典当的也没有。

  首先是一只胳膊的石膏像。这是维纳斯的右臂。大丽花似的右臂,雪白的右臂。只放在一个台座上。但仔细观看,这维纳斯在男人的眼里则是全裸,她惊讶之余含羞旋转,裸体蓦地变成薄红色,扭动着灼热的身子。这种手势遂将维纳斯气绝般的裸体的羞涩,依靠着指尖无指纹、手掌无青筋的纯白娇嫩之右手,那种哀伤之情看了使人满心惆怅。然而,这到底是一件非实用的破烂。老板只付了五十文钱。

  其他,巴黎近郊的大地图、直径近一尺的赛璐珞陀螺、写出细丝般小字的特制笔尖的,无一不是作为古董搜购而来,可老板笑着打算告辞。“等等!”我留住他,结果让老板背走一大包书,收他五元。我书架上的书大都是袖珍本,而且都是从旧书店买来,估价自然便宜。

  想解决千元的借款,结果只得了五元。我于这世界的实力大致如此。这可不是笑话。

  颓废?但不这样就无法活下去。比起拿这类事非难我的人,那些当面骂我该死的人更可贵,干净利索。但很少有人骂我该死。你们这些吝啬鬼,用心叵测的伪善家!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不在于此。人道?简直是笑话。我很清楚,为了自己的幸福,必须打倒对手,杀死他,宣告他:“快去死吧!”否则能是什么?这一点别装糊涂了。

  但是,我们的阶级当中,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尽是一些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牛皮大王以及站在云里撒尿的人。

  只要有人对我说声“死吧!”就已经满足了。

  战争,日本的战争,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不愿卷进自取灭亡之中而死,我只想一个人单独而死。

  人在撒谎时必定装出假正经,请看最近那些领袖们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呸!

  不愿受到尊重的人,我想与之交游。

  不过,这样的好人不愿同我交游。

  我如果装作早熟,人们就会宣扬我早熟,我装作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懒汉。我装作不会做小说,人们就会说我不会做小说。我装作撒谎,人们就说我爱撒谎。我装作富豪,人们就以为我是富豪。我装作冷淡,人们就说我是个冷淡的家伙。但是,当我真的在受苦,不由发出呻吟的时候,人们就说我假装痛苦。

  总是格格不入。

  结果,除了自杀,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如此痛苦,只有自杀才可了结。想到这里,我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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