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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25)

  “你这妮子。”

  上原先生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又打了个大喷嚏。

  福井的宅子似乎到了,看样子大家都睡下了。

  “电报,电报,福井君,来电报啦!”

  上原先生敲着门,高声喊叫。

  “上原吗?”

  家中传来男人的问话。

  “是的,王子和公主前来借宿了。这样的冷天,净是打喷嚏。男女私奔,也变成一场滑稽剧了。”

  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五十开外的秃头小个子男人,穿着漂亮的睡衣,带着一副怪讶而羞惭的神色迎接我们。

  “拜托了。”

  上原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斗篷也来不及脱,一头钻进门。

  “工作间太冷,不行。把二楼借给我吧,快过来。”

  他牵着我的手,穿过走廊,登上顶头的楼梯,进入黑暗的卧房,“啪嗒”打开屋角的电灯开关。

  “这房子像间饭铺。”

  “哦,暴发户的情趣。不过,给这个蹩脚画家使用,太可惜了。他命相很强,一生没有遭祸,只好供他享福。来,睡吧,睡吧。”

  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手打开壁橱,拿出被褥铺在地上。

  “睡在这儿,我回去了。明儿早晨我来接你。厕所在楼梯下靠右边。”

  他呱哒呱哒走下楼梯,仿佛滚落下去一般,一阵喧闹。接着,就不听动静了。

  我又拧一下开关,熄灭电灯。脱去父亲从国外买的料子做的天鹅绒外套,只是松开和服腰带,和衣钻进床铺。我太累了,又加上喝了点儿酒,浑身倦怠,迷迷糊糊很快睡着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睡在我的身边……将近一个小时,我拼命无言地反抗着。

  蓦然,我绝望地放弃了。

  “只有这样,您才放心吧?”

  “唉,那倒也是。”

  “您呀,身体不好,对吗?是否咳血了?”

  “你怎么知道?说实话,最近很厉害。不过,我谁也没有告诉啊。”

  “母亲临终前,也有这样的气味呢。”

  “我是拼死拼活地喝酒。活着很悲惨,没法子。什么寂寞、无聊,根本谈不上那么轻松,而是悲哀。当你听到四面墙壁传来阴森森的悲叹声,哪里还会有自己的幸福呢?活着的时候,决没有什么自己的幸福和光荣。当人们明白了这一点,将会是一番怎样的心境呢?努力,这种东西只能变成饥饿野兽的食物。悲惨的人们太多了。你腻烦了?”

  “不。”

  “只有恋爱,才像你信上所说的那样。”

  “是。”

  我的那番爱消泯了。

  天亮了。

  室内光线朦胧。我仔细瞧着身旁这个人的睡相。这是一副濒死者的容颜,一张倦怠不堪的面孔。

  牺牲者的脸,尊贵的牺牲者!

  我的人。我的彩虹。My child。可恨的人,狡黠的人!

  我感到他的脸孔十分美丽,举世无双。我心中的爱又苏醒过来,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主动吻了吻他。

  可悲可哀的爱的实现。

  “都怪我太偏执了,我是农民的儿子啊。”

  上原先生闭着眼睛抱住我,我再也不肯离开他了。

  “眼下我很幸福,即便听到四壁传来悲叹的声音,我现在的幸福感也达到了饱和点。我幸福地简直就要打喷嚏了。”

  上原先生嘿嘿地笑了。

  “可是太晚了。已是黄昏时节。”

  “是早晨啊。”

  那天早晨,弟弟直治自杀了。

  ————————————————————

  (1) 摘引自《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章中文译文。

  (2) Maurice Utrillo(1883—1955),法国风景画家。作品多描绘巴黎近郊风景,画风阴郁,清冷。代表作有《旧巴黎蒙马特区》、《雷诺阿的花园》等。

  (3) Frost,霜。

  七

  直治的遗书:

  姐姐:

  我不行了,先走了。

  我全然不知,我为什么要活下去。

  就让那些想活的人活着吧。

  人有生的权利,同样也有死的权利。

  我的这种想法一点儿也不新鲜,这是当然的,也是最根本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人们为何惧怕明白地说出口来。

  想活着的人不论发生何等事,都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是了不起的大事,其间肯定也关系到一个人的荣誉之类的事。但我认为,死也不是罪恶。

  我,只是一棵小草,在人世的空气和阳光里难于生长。要生长,还不充分,还缺少一样东西。以往活过来,已是竭尽全力了。

  我进入高中,同那些和我出身全然不同阶级的同学交往,他们都是强劲的野草。我被他们的强势所压抑,不甘屈服,使用麻药,半疯半傻地加以反抗。后来入伍,依然处处凭借鸦片作为最后生存的手段。姐姐哪里知道我的一番心情!

  我想变成一个下流人,变成一个强暴之徒。我以为,这才是成为所谓民众之友的唯一道路。喝酒,根本无济于事。我必须变得迷迷蒙蒙、浑然不觉才好。为此,我只能使用麻药。我要忘掉家庭,我必须反叛父亲的血统,排斥母亲的优柔。我必须对姐姐冷酷。不然,我就无法获得一张进入民众阶层的门票。

  我变得下流起来,开始使用下流的语言说话了。不过,有一半,不,百分之六十是出自可怜的装扮,是蹩脚的小花招。对于民众,我依然是个可厌的装摸作样的小丑。他们和我不可能肝胆相照,但我现在又无法回到已经舍弃的沙龙。如今,我的下流尽管多半是人工装扮出来的,但剩下的一少半却是真正的下流。我的那种所谓上流沙龙中的臭不可闻的高雅,实在令人作呕,一刻也难以容忍。同时,那些高官显贵和有来头的大人物,对我的粗俗的行仪也会愕然生厌,立即加以放逐。我不能回归已经舍弃的世界,我只获得了民众所赐的充满恶意的规规矩矩的旁听席。

  不论哪个时代,像我这样所谓生活能力薄弱而又有缺陷的草,谈不上什么思想不思想,也许只有自我消灭的命运。但是,我也有些话要说,我感到有件事情使我很难生存下去。

  人啊,都是一样的。

  这难道就是思想吗?我认为,发明这种不可思议的语言的人既不是宗教家,也不是哲学家和艺术家,这是打民众的酒场涌现出来的语言。就像蛆虫不住蠕动,并非由谁先说出来,而是不知不觉涌现出来的,覆盖了全世界,将世界变得冷漠起来。

  这种奇怪的语言和民主以及马克思主义毫无关系。这肯定是酒场上丑男向美男子投掷过去的话语。那只是一种焦躁,嫉妒,根本算不上什么思想。

  然而。这酒场上吃醋的叫骂,却装出一种奇怪的思想的面孔,在民众之中悠悠而行。这种语言虽然同民主和马克思主义毫无干系,但总是同那种政治思想和经济思想搅在一起,做出奇妙而卑劣的安排。即使是靡菲斯特(1),也会犯起踌躇,不至于将这种胡言乱语偷换为思想,闷着良心表演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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