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26)

  人啊,都是一样的。

  多么卑屈的语言!捉弄别人同时也捉弄自己。这种没有一点自尊的语言,只能使人放弃一切努力。马克思主义主张劳动者的地位优先,他们不主张人都是一样的。民主强调个人的尊严。不过,只有混蛋才说什么:“嘿嘿,不论如何装腔作势,还不都是一样的人吗?”

  为什么要说一样呢?不能说优先吗?这是奴隶根性的复仇。

  然而,这句话实际上是猥亵的,可怕的,它使人相互提防,一切思想受到强奸,努力换来嘲笑,幸福被否定,美貌被糟蹋,光荣被剥除。我认为,所谓“世纪的不安”正是来源于这句不可思议的话。

  我虽然认为这是一句可厌的话,但依旧受到这句话的胁迫而感到震颤不已,不论做什么都觉得难为情。一种无尽的不安情绪时时使我无立足之地,只好干脆依靠酒和毒药,借助麻醉求得一时的慰藉。就这样,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了。

  太软弱了吗?一棵有着重大缺陷的小草吗?尽管我摆出这些不值一提的理由,那些混蛋还会嘲笑我吧?——“你本来就游手好闲,懒惰,好色,一味贪图享受的花花公子。”以前听到他们这样的指责,我只是不好意思、稀里糊涂地点头称是,但是,如今临死之前,我想留下一句话来表示抗议。

  姐姐:

  相信我吧。

  我虽然耽于玩乐,但一点儿也不愉快。这也许就是快乐的阳痿吧?我只不过是想摆脱贵族这一阴影,狂放不羁地尽情逸乐一番罢了。

  姐姐:

  我们果真犯了罪吗?出身贵族难道是我们的罪过吗?仅仅因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们难道就理应永远像犹太人的亲属一般,怀着负罪的心情,惶恐不安地生活下去吗?

  我本该及早死去。只是为着一件,就是妈妈的情爱。一想起这个,我就不能死。人有自由生存的权利,同时也有随时死去的权利。但是我认为,在“母亲”活着期间,这种死的权利必须保留。不然,也会害死“母亲”的。

  而今,即便我死了,也不再有人因此而悲伤地损害了身体。不,姐姐,我知道,失去了我,你们将会悲伤到何种程度。不,舍弃这种虚饰的感伤吧。你们一旦知道我死了,肯定会伤心流泪,但你们只要想想我活着的痛苦,想到我从这种痛苦生涯中完全解放出来的喜悦,你们的悲伤就会逐渐消失的。

  谴责我的自杀,说我应该苟活下去,但又不给我任何帮助,只是在口头上扬扬自得地批判我,这一定是那些可以平心静气规劝陛下开设水果店的大人物。

  姐姐:

  我还是死了好。我没有所谓的生存的能力。没有借助钱财与人相争的力量。我连向人敲诈勒索的本事都没有。我和上原先生一同玩乐,我总是自己负担应付的一份儿。上原先生说我有着贵族的孤傲和清高,他对此很是反感;然而,我不能不支付自己花销的这一份儿,不能利用他凭借劳动赚来的金钱,一味吃吃喝喝,玩弄女人。我不敢这样做。简单地说,是出于对上原先生工作的尊重。不过,这也是扯淡,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只是觉得让别人请客,这是很可怕的事。尤其是人家凭本领赚来的钱财,纵然吃了也很不自在,痛苦得无法忍受。

  于是,我只好将自家的钱财拿出来,这使得妈妈和你感到伤心,我自己一点也不快乐。我打算从事出版事业,也完全是为了装饰门面,实际上一点儿心思也没有。即便认真做下去,一个连受人之请都不好意思的人,根本谈不上赚钱,对于这一点,我虽然愚蠢,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姐姐:

  我们变得一无所有了。活着的时候,老是想款待别人,而今到了必须依靠别人的款待才能生活的地步了。

  姐姐:

  还有,我为何非要活下去不可呢?我已经不行了,我想死。我有安乐而死的药物,当兵时弄到手的。

  姐姐美丽(我为有个美丽的母亲和美丽的姐姐而感到自豪)而又贤惠。姐姐的事不用我担心,我没有担心的资格。就像小偷记挂着被害人,只能令人感到脸红一样。我相信,姐姐一定会结婚,生子,依靠丈夫生活下去的。

  姐姐:

  我有一个秘密。

  我久久隐藏着这一秘密。即使在战地,也会想起她来。我梦见她,醒来之后,不知哭过多少次。

  她的名字我谁也没有告诉过,即使嘴烂了也不会说出来。如今,我快死了,临死之前,我至少要对姐姐讲个明白。然而,我还是担惊受怕,不敢说出她的姓名。

  假如我绝对保守这一秘密,不跟这个世界上任何人说清楚,深藏于心底而死去,那么,我的身体在火葬时就会打深处泛起一股烧不掉的腥气,那样会使我不得安宁,所以我要转弯抹角对姐姐说一说,就像虚构的一般。虽说是虚构,姐姐肯定能一下子猜出她是谁来。与其说是虚构,不如说是使用字母遮遮掩掩一番罢了。

  姐姐不认识她吗?

  姐姐应该知道她吧?不过,你也许未曾见过她。她比姐姐稍微大一些,单眼皮,眉梢上挑,头发没有烫,总是向后梳个鬏儿,或者叫做垂髻吧。这种朴素的发型,而且配着一身粗俗的衣裳。但看起来并不寒酸,而显得颇为利落,清净。她是战后连续发表新派画作而一举成名的某位中年油画家的夫人。那位油画家言行十分粗暴,但夫人却装得心平气和,温柔体贴,终日微笑着过日子。

  “那么,我告辞了。”我站起来说。

  她也站起来,毫无戒备地走到我身边,仰头看着我的脸。“为什么?”

  她用普通的声音问道,似乎感到有些奇怪,微微歪着头,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里没有邪恶和虚饰。我同她四目对视,惶惑着移开视线,唯有这时候丝毫没有羞怯之感,两人的面孔相隔一尺,约有六十秒,心情无比畅快。我望着她的眼眸,然后微笑着说:

  “可是……”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呀。”

  她依然一本正经地说。

  我忽然想到,所谓“真诚”,也许就是这种感觉的表情吧。这不是修身教科书上那种严肃的道德说教,而是用真诚的话语表现出来的本来的道德。我以为,这才是可爱的东西。

  “我下次再来。”

  “好的。”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芥蒂的对话。我于某年夏日的午后,访问了这位油画家的公寓。油画家不在,夫人说他马上回来,请我进去稍候。我听从夫人的吩咐,走进屋子,读了三十分钟的杂志,她丈夫也没有回来,我便起身告辞了。事情仅仅如此,但我却苦苦爱上了当日当时她的那双眸子。

  也许可以称作高贵吧。我敢断言,在周围的贵族中,像妈妈那样能够表达无警戒“真诚”的眼神的人,一个也没有。

  后来,一个冬天的黄昏,有件事我被她的倩影打动了。依然是在画家的公寓,从早晨起我就同画家坐在被炉里喝酒。我们两个对日本的所谓文化人痛加贬斥,笑得前仰后合。不久,画家倒头而眠,鼾声如雷,我也躺在旁边昏昏欲睡。这时,一件毛毯轻轻盖在我的身上,睁眼一看,东京冬夜淡蓝的星空水一般澄净,夫人抱着女儿,安然坐在公寓的窗户旁边,她那端庄的身影,在淡蓝色邈远的星空衬托之下,犹如文艺复兴时代的肖像画,轮廓鲜明地浮现出来。她为我轻轻盖上毛毯的亲切情意,不含有任何情色和欲望,啊,或许“人性”这个词儿此时用在这种场合才更加合适吧。一个人应有的恬淡的关怀,几乎无意识地表现出来,宛若画像中娴静的姿影,盈盈然凝望着远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