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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8)

  然后,阿笑帮助整理了一下烧过的木柴堆。

  收拾完毕,我向母亲要了些钱,用美浓纸(2)每一百元包成一包,每一纸包上都写上“道歉”的字样。

  最先去村公所,藤田村长不在,把纸包交给值班的姑娘了。

  “昨晚上实在太对不起啦,今后一定注意,请务必原谅,并请向村长问好。”

  我对她表示了歉意。

  接着去大内消防团长的家,大内先生走出门口,见了我默默地显现出凄凉的微笑。不知为什么,我真想立即哭起来。

  “昨晚实在对不起。”

  我说罢赶紧告别了他家,一路上泪流不止,面孔一塌糊涂,回到家里,到洗脸池洗了洗,重新化好妆,到门口穿鞋正要出门去。这时,听到母亲走过来问道:

  “还要外出吗?”

  “嗯,还有好多家呢。”

  我抬起头回答。

  “真难为你啦。”

  她声音低沉地说。

  借助母爱的力量,这回一次也没有哭,家家户户全转了一遍。

  到区长家,区长不在,他的儿媳妇出来,一看到我,首先哭了起来。接着到警察家里,二宫警察对我说“很好,很好”,碰到的人们一个个都很亲切。接着再去邻近的人家,大伙儿同样报以同情和安慰。唯独门口西山家的媳妇,已经是四十开外的婆子了,只有她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三道四。

  “下回可得当心,我不知道什么皇族什么贵族,看到你们那种小孩过家家的生活方式,实在是捏着一把汗呢。两个孩子一起过日子,过去一直没失火,已经够奇怪的喽。今后可得多多注意才是。就说昨晚上吧,你瞧,要是风再大一些,整个村子都要烧光的!”

  当时,下边农家的中井先生跑到村长和二宫警察面前为我讲情,说连小火灾也算不上;只有这位西山家的媳妇,站在篱笆墙外头,大声嚷嚷:“浴室烧光啦,锅炉的火没拾掇好。”不过,我从西山媳妇的怨气里感受到真实。她说得完全对,我对西山媳妇没有丝毫的怨恨。母亲开玩笑说,木柴就是为了着火用的,那是为了安慰我。但是,当时要是风大,正如西山媳妇所言,整个村子也许会烧光,要是那样,我就会死,想表示忏悔也来不及了。我死了,母亲恐怕也活不下去,也会给死去的父亲脸上抹黑。如今虽然不再有什么皇族、华族了,但即便灭亡,也决心要华丽地灭亡!发生火灾就用死来忏悔,这种可怜兮兮的死法,死也死不利索啊。总之,应该更坚强些。

  第二天,我到田里干活,下边农家中井先生的女儿时时过来做帮手。打从发生了火灾这类丑事,我觉得体内的血液稍稍变得黑红了。从前,我的胸中居住着恶意的毒蛇,这回血色微微有些改变,感觉逐渐成为一个粗野的乡间姑娘了。即使和母亲一块儿坐在廊缘编织毛衣,也会使我感到异常憋闷,不如到大田里翻土什么的更觉得快活些。

  这叫体力劳动吧?这种力气活儿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我在战时被征用,参加过基建劳动。如今穿着的下地的粗布袜子,在当时都由军队分发。这种下地的粗布袜子,当时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用,亲身体验到鸟雀、野兽等在地面上赤脚行走的轻松、舒畅,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战时幸福的记忆,只有这一件。细想想,战争实在是要不得的。

  去年,平安无事。

  前年,平安无事。

  在那以前,也平安无事。

  这般有趣的诗句,战争刚结束时,刊登在一家报纸上。确实,眼下回想起来,一方面觉得发生了种种事情,但同时又感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对于战争的回忆,我既不愿意谈论,也不愿意倾听。那么多人死了,还是那样陈腐、无聊。但是,我还是那样随心所欲吗?我被征用,脚穿粗布袜子,参加基建劳动,只有这件事,我不认为陈腐。虽说感到十分厌烦,但是,我多亏参加了基建劳动,身体才会这般健康。即使现在,有时我也会想到,生活中一旦遇到困苦,那就再去参加基建劳动活下去。

  战局越来越使人绝望的时期,一个身穿军服的男子来到西片町的家,交给我一份征用书,然后又递给我一张劳动日程表。一看那张日程表,我从第二天起,每隔一天就要到立川(3)的后山一次,我眼里不由噙满了泪水。

  “可以找人顶替吗?”

  我泪流不止,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是军队给你发的征用书,必须本人亲自到场。”

  那人严厉地说。

  我决心前往。

  翌日是个雨天,我们到立山脚下集合,首先听将校们训话。

  “战争必胜。”

  他这样开头。

  “战争必胜,不过,大家只有遵照命令行事,战争才会顺利,否则,结果就会和冲绳一样。已经布置的工作,希望务必做好。还有,这座山上也可能混入间谍,要互相注意。不一会儿大家就要和军队一样进入阵地工作,阵地的情况,绝对不可对外人谈起,务请充分注意。”

  山间雨雾迷濛。男男女女近五百名队员站在雨里聆听训话。队员中夹杂着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一个个都哭丧着脸。

  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濡湿了上衣,不久又浸润到皮肤上来了。

  那天一整天都是用草筐挑土,回家的电车上止不住泪流潸潸。接着的一天是拎着绳索打夯。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工作。

  三番两次进山,渐渐地,国民学校的男生们一看见我就挤眉弄眼。一次,我正挑土,两三个男生和我交肩而过,只听其中一人低声说:

  “那丫头是间谍吧?”

  我很感惊讶,于是便问和我一道挑土的年轻姑娘。

  “因为你像外国人。”

  年轻姑娘认真地回答。

  “你也认为我是间谍吗?”

  “不。”

  这回她笑了。

  “我可是日本人啊。”

  说罢,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太无聊了,不由一个人吃吃地笑起来。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一大早和男人们一起扛原木,担任监工的青年军官,皱起眉头指着我说:

  “喂,你,你,跟我来。”

  说着,他快步向松林走去,我怀着不安和恐怖跟在他后头。松林深处堆积着刚从木材厂运来的木板,那位军官走到木板前站住了,回头看着我说:

  “你每天挺吃力的,今天就照看一下这些木材吧。”

  他说着,露出白牙笑了。

  “就站在这里吗?”

  “这儿又凉快又安静,就在木板上睡午觉好了。要是闷了,还可以看看书什么的。”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册小小的袖珍本,羞涩地扔在木板上。

  “就读读这类书吧。”

  袖珍本上标着“三驾马车”。

  我拾起那册袖珍本小书,说道:

  “谢谢你了,我家也有爱读书的人,现在在南方。”

  他似乎听差了,摇着头,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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