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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9)

  “哦,是吗?你丈夫在南方,真够苦的。”

  “总之,今天你就在这里看守着,你的盒饭回头我送来,好好休息吧。”

  说完,他急匆匆回去了。

  我坐在木板上,阅读袖珍本小书,看了一半,那位军官又咕嗤咕嗤地走来了。

  “我送盒饭来了,你一个人很寂寞吧?”

  他把盒饭放在草地上,又疾步如飞地回去了。

  我吃罢盒饭,爬到木板上,躺下看书。书全部读完之后,我昏昏沉沉地开始睡午觉。

  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三点多了,我猛然想到,那位年轻的军官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我从木板上下来,用手拢一拢头发,这时,又听到那咕嗤咕嗤的脚步声。

  “呀,你今天受累了,现在可以回家啦。”

  我走向那位军官,然后将袖珍本小书还给他,想表示一下感谢。可是一时说不出口,默默仰望着军官的脸孔。当四目对视时,我的两眼溢出了泪水。同时,那位军官的眼里也闪现着晶莹的泪光。

  两个人默默分别了,那位年轻的军官,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工地上见过他。我那天也只是轻松过那么一回,此后仍然隔日到立川的后山出苦力。母亲很担心我的身体,可我反而身板儿变结实了,甚至满怀信心,打算暗地里做基建工赚钱;对于田里的农活也不感到特别犯难了。

  关于战争,虽说既不想提也不愿听,但还是作为自身“宝贵的经验”谈出来了。不过,我对战争的回忆中多少要谈的也就是这些,就像那首小诗所说的:

  去年,平安无事。

  前年,平安无事。

  在那以前,也平安无事。

  至今傻乎乎保留在我身边的,就只剩一双下地的白粗布袜子,一切都变得难以捉摸。

  由下地袜子说了些废话,扯远了。可是,我就是穿着战争唯一的纪念品——白粗布袜子,每天下地干活儿,心里充满不安和焦躁。这时候,母亲明显地一天天衰弱下去了。

  蛇蛋。

  火灾。

  打那时起,母亲眼见着变成个病人了。然而,我却相反,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个粗野而卑贱的女子了。我总觉得我打母亲那里不断吸取了生气,渐渐养肥了身子。

  失火的时候,母亲只说了“木柴本来就是为着火用的”这句玩笑话,从那以后,再也不提失火的事了,反而不断安慰我,但母亲内心里所受到的打击肯定比我的大十倍。发生那场火灾之后,母亲经常在夜里呻吟,刮大风的夜晚,她装着去厕所,半夜里不断离开被窝在家里巡视一遍。而且,她的脸色总显得黯淡无光,走起路来也日渐吃力了。母亲以前说过,要下地帮我干活儿,我曾劝止过她,可她还是用大水桶从井畔打来五六桶水浇地。第二天,她说肩膀酸疼,喘不过气来,整整躺了一天。从那之后,看样子她对田间劳动真的死心了,虽然有时也到地里来,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干活儿的情景罢了。

  “听说喜欢夏花的人死在夏天,是真的吗?”

  今天母亲又来盯着我干农活儿,突然发问道。我默默地给茄子浇水,可不是,眼下已是初夏了。

  “我喜欢合欢,可这座院子里一棵也没有。”

  母亲又沉静地说。

  “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

  我特地用冷冷的口气回应她。

  “我讨厌那种花,夏天的花我几乎都喜欢,可是那种花太浪荡了。”

  “我喜欢玫瑰,不过,它四季都开放,所以,喜欢玫瑰的人,春天死,夏天死,秋天死,冬天死,一年要死四次,是吗?”

  两人都笑了。

  “不歇会儿吗?”母亲依旧笑着说,“今天想同和子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要是谈死,我可不要听。”

  我跟在母亲身后,走到藤架下,并肩坐在凳子上。藤花已经凋谢,午后和暖的阳光透过叶片落在我们的膝头上,我们的两膝浸染在绿色里。

  “这件事儿很早就想听听你的意思,不过,总想找个好时机,两人心情都很高兴的时候再商量。这到底不是一件好事情啊。今天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还是早说为妙。好吧,你就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其实啊,直治还活着。”

  我使劲儿缩起身子。

  “五六天前,和田舅舅来信了,以前在舅舅的公司退职的一个人,最近从南方复员回家了,他来探望舅舅。当时,他们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最后,那人冷不丁提到他和直治在一个部队,还说到直治平安无事,很快就要复员回来。不过,唉,令人头疼的是,据那人说,直治似乎深深中了鸦片毒……”

  “又来啦!”

  我像喝了苦药,歪斜着嘴角。直治读高中时,模仿一位小说家,中了麻药毒,欠了药店老大一笔钱。为了向药店还债,母亲整整花了两年工夫才全部付清。

  “是的,又重新开始啦。可是,听那人说,不戒掉毒瘾是不许复员的,所以肯定治愈之后才能回来。舅舅信上说,即使治好病回家来,这种令人放心不下的主儿,也不可能很快让他到某个单位上班去。目前,在如此混乱的东京工作,即使是正常的人,也会多多少少变得心情狂躁起来,何况又是个刚刚戒毒的半拉子病人,说不定很快就会发疯,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直治回来后,要立即把他带到伊豆山庄来,哪儿也不去,让他安心在这里静养为好。这是一,还有,啊,关于和子你,舅舅也嘱咐到了。按舅舅的说法,我们的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什么存款冻结啦,要缴纳财产税啦,舅舅不能像以往那样,给我们寄钱来,照顾我们了。这样,直治回来后,妈妈我、直治、和子三个人一道儿过日子,舅舅要负担我们的生活费,必须拼命吃苦才行。趁现在,和子还是及早嫁人或者找个奉公的人家为好,舅舅这样吩咐了一番。”

  “奉公的人家,是去做使女吗?”

  “不,舅舅的意思,喏,是去那个驹场家。”

  母亲举出某皇族的姓名。

  “那位皇族,和我们一直保有血缘关系,既兼任公主小姐的家庭教师,又同时操持家务,这样和子也不会感到寂寞、单调,舅舅说。”

  “再没别的混饭的路子了吗?”

  “舅舅说了,别的职业都不适合和子。”

  “为什么不适合?啊,为什么不适合?”

  母亲只是凄凉地微笑,再也不想回答什么。

  “我讨厌,我不干!”

  自己也觉得说走了嘴,可就是止不住。

  “我,就穿着这双下地的袜子,这双下地的袜子……”

  我说着说着流泪了,不由“哇”地大哭起来。我扬起脸,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面对着母亲,心里虽然想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但言语同肉体毫无关系,依然无意识地滔滔流出。

  “妈妈不是说过吗?因为有和子,因为有和子陪伴,妈妈才来伊豆的,您不是说了吗?没有和子就去死。所以,正因为这样,和子我哪儿也不去,就守在妈妈身边,穿着这双下地的袜子,种植好吃的蔬菜,我心中想的只有这个。可是,您一听说直治要回来,就立刻嫌弃我,叫我去做公主小姐的什么使女。太过分啦!太过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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