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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_韩静霆【完结】(26)

  “休要做儿女之态!漪罗,你该明白,军中没有游戏。倘若执法不严,将令不明,三军一片散沙,做小儿之戏,他日沙场上便是万千军卒血染黄沙……”

  “小女子不懂!小女子不懂!”

  “听我慢慢道来,漪罗……”

  “不!”

  “漪罗!”

  “不!何必再费唇舌?孙先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倘若今日姑胥台上队长不是别人,是漪罗……”

  “军法无情!”

  这一句话,触到了漪罗心上最痛处,她呜地哭了,再也止不住如泉的眼泪了。

  漪罗冲出门去。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关上房门。

  孙武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张独弦琴。

  站了很久。

  帛女来送茶:“长卿……”

  “走开!”

  孙武吼道。

  帛女惊恐地退回去了。

  孙武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续上断了的六根弦。

  坐在整好琴弦的琴旁边。

  帛女一片好心,拿了衣裳,塞到漪罗手里,把漪罗推着:“夜里凉,给先生披上一件衣裳吧。”

  漪罗拿着衣裳。

  忽然又把那衣裳掷在地上,转身跑回自己的房子里去。

  还是帛女把衣裳给孙武披上了。

  孙武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冷暖。

  他在弹着刚刚续好了弦的琴。到底只有七弦才能弹奏出如诉如愤的曲子来。琴声叙述着血性的孙武的抱负,也倾吐着内心复杂的情绪。那激昂如万军之吼,惊心动魄如短刃相搏的音乐,十分地焦躁不安,终于,叭地一声,商弦断了。

  唉。他想他到底应该抚慰一番漪罗的。

  他轻轻地去推漪罗的门。门虚掩着,他打开了房门叫声:“漪罗。”

  没有声音。漪罗不见了!他大吃一惊。完全是因为杀姊之仇?

  他心里很难过。他没有声张,赶忙出去牵上一匹马,去追。到哪里去追呢?

  他奔向了胥门。

  正在打盹的守城门的兵士说,是有一个小女子出城去了,走得很急,说是死了姐姐。

  姐姐!皿妃?皿妃的坟墓?

  想到这儿,孙武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去了。

  距离吴王台不远,内城之外,外城之内,一片荒草纷披的地方,草草地掩埋了两位妃子,孙武知道那个地界儿。

  已经是后半夜了,冷飕飕的荒郊没有人迹,宿鸟还都没有出巢。月不白,地上的霜很白。孙武在一片野坟前面勒住马缰。马不安地咴咴嘶鸣。就是这片乱葬岗了。地上是枯黄纷乱的草,东一棵,西一棵,是干巴弱小的杨柳。两座新坟,连墓碑都没有来得及立起来。这下面躺着的,就是头颅和身体两分开的曾经美艳绝伦的两位王妃,孙武的斧下之鬼了。

  孙武没有走向近前。

  他茫然地四望,寻找漪罗。

  一阵马蹄声。

  孙武想回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夫差!冤家路窄。

  那白衣王子骑着白马,狂奔而来。在距离孙武不远处下了马,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扶着剑柄,定定地看着孙武,冷笑了一声:“孙先生?”

  “啊——长卿在此有礼了。”

  “孙先生怎么会到这儿来?”

  “随便走走。”

  “孙先生难道也动了侧隐之心了吗?”

  也许随声附和一句会好些?

  可是没有。

  “孙武已经说过了,信马由缰而已。”

  “好一个信马由缰!”

  “孙武拜辞了。”

  “请便。”

  孙武忙牵上马躲开了。

  没有寻见漪罗,反而撞见了夫差。此时此地的不期而遇,无论是孙武,还是夫差,都等于重新把心上的尚未平复的伤口揭开来看上一看,谁的心里都不舒服;孙武原本就知道夫差与眉妃有事,即便孙武不知道,夫差此刻情之所至,也顾不得回避的。孙武牵着马走出一箭之地,回头一望——但见白衣王子跪倒在眉妃的坟前,大礼叩拜。寂静冷清的霜晨,依稀听见夫差声泪俱下,在同他心爱的眉妃说话,竟然称呼王妃为“姐姐!”

  “姐姐……红颜如此薄命!夫差虽为王子,却不能保住你一条性命,终生愧对姐姐!来生吧,姐姐!来生……”

  强悍凶顽的王子夫差,竟然这样地泪溅野坟,这样地缠绵悱恻接一声地叫“姐姐”,一声接一声地祈求“来世”。这十六岁的至尊至贵的童男子,在他平生第一次倾心的女人坟墓前面跪倒了,半晌起不来,恐怕是孤魂野鬼也要动情的吧?

  孙武赶紧躲得远远的,他只能躲开。

  终于,夫差拭干了泪,策马而去。

  到底没有孤魂野鬼。

  不!霜天晓月之下,朦朦胧胧地,孙武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全身槁素的女子,脸色苍白,裙裾不整。

  孙武一惊非小,张口结舌。

  皿妃!孙武脱口惊叫了一声:“王妃?!”

  那女子闻声转过了脸。噢,是——漪罗!

  漪罗泪痕满面:“孙先生你?!”

  “孙武请你随我回去。”

  “回去干什么?”

  “漪罗你听我说——”

  “孙先生刚才叫什么?不是在叫王妃吗?孙先生你害怕了?”

  “孙武从不知世上何为害怕。”

  “漪罗可是知道的。”

  说着,漪罗不再理会孙武,兀自跪倒在姐姐坟前,摆开了随身带来的祭品。漪罗之哭祭姐姐,与夫差之哭拜“姐姐”大不同,只叫了一声:“姐姐,漪罗来看你来了,你带上可怜的妹妹一同去吧……”就晕倒在冰冷的地上。

  孙武忙上前,把漪罗横着抱起来。

  孙武把漪罗托上马背,自己也上了马。

  他缓辔而行,小心着,怕漪罗受颠簸。

  漪罗渐渐苏醒了。

  漪罗挣扎着要跳下马背:“让我下来,让我下来!我不跟你走……”

  孙武把漪罗紧紧地抱住。

  “漪罗,孙武何曾伤害过你?”

  “可是你杀死了我的姐姐!”

  “漪罗,你会懂得的。”

  “不。我永远也不会懂得!”

  孙武见漪罗死活挣脱,便更紧地抱紧了这十六岁的女子,催马快跑。他觉得怀里是抱着一只柔弱的小生灵,或是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对漪罗说,也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他已经意识到吴王台上一场演练,闯下了弥天大祸。大王阖闾拂袖而去,虽然尚未怪罪下来,恐也没有好结果;王子夫差愤怨难平,终究是个祸根;而漪罗,这聪慧而又烈性的女子,痛失亲姐姐,痛不欲生的同时,把他看成了杀人嗜血的魔王!他的用兵之道,治军之道,在这些情感的纠缠之中,碰的都是软钉子。他纵有滔滔宏论,那理论在这刚烈任性的女子面前,毫无用处,而且竟然显得如此地苍白无力。他同情漪罗的痛苦,可是他又不可能认输。他一时处在了两难的尴尬地步,夹在了石头缝里。他是如此地倾心又伶俐又乖巧又善解人意的漪罗。他害怕失掉她,可是,皿妃的头颅不能再生出来,这一斧钺下去,真地同时也斩断了他与漪罗的情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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